流動抑或紛擾:民國前期農民離村現象及時人的認知

作 者:

作者简介:
羅志田(1952- ),四川大學歷史系畢業,普林斯頓大學博士。曾在四川師範大學、四川大學、北京大學任教,現任四川大學文科傑出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代史、近代中外關係史和中國文化史的研究,發表論文多篇。主要著作有《再造文明之夢:胡適傳》、《民族主義與近代中國思想》、《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亂世潛流:民族主義與民國政治》、《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於“國學”的思想論爭》、《裂變中的傳承:20世紀前期的中國文化與學術》、《近代中國史學述論》、《斯文關天意:近代新舊之間的士人與學人》、《革命的形成:清季十年的轉折》、《風雨雞鳴:變動時代的讀書人》和《經典淡出之後:20世紀中國史學的轉變與延續》等,並主編《名家治史:方法與示範》等。曾擔任台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第四屆新史學講座(2004年11月)、新加坡國立大學2008~2009年度吳德耀文化講座(2008年12月)和香港中文大學第五屆余英時先生歷史講座(2013年11~12月)。

原文出处:
澳门理工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民國前期的農民離村在當時和後來都得到較多的關注,產生了不少調查材料(包括數據和描述)。然而向被看重的數據其實不甚可靠,使用須仔細斟酌;而調查中的表述和時人的解讀,常帶有負面化的傾向。從一般言“現代”所本的西歐模式言,現代社會的重心移向城市是一個帶有必然性的發展傾向。但當時絕大多數人並未把農民離村入城視為因應時代變化的建設性社會流動,即視為一種資源的注入,而更多看作一種表現社會動盪的紛擾。與歐美工業國家大批農民離村往都市做工不同,中國農民離村是一個複雜而多樣化的現象,它是多向的流動,不限於城鄉,也包括鄉村間的互遷,且有往也有返,有時由城入村的數量還超過由村入城的。這些事實與迷思以及相關的不同認知和解釋,都還需要進一步的辨析。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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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K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874-1824(2023)01-0005-20

       艾森斯塔特(S.N.Eisenstadt)曾提出“自由流動的資源”(free-floating resources)的重要概念。①在近代西方,知識人脫離了封建等級制的羈絆,擺脫了對貴族的依附,在社會身份和思想上都以“自由流動”為特色,而這樣的“自由流動”者也多被視為正面的資源。但在近代中國,也曾出現農民和知識人離村的流動,卻不被視為人力資源的注入,而被看作一種負面的因素。這種中西認知的迥異固有文化的差異在,也因“流動”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同,需要將其置於具體語境中認識。

       劉咸炘曾觀察到一種世界性的“浮亂”——“離鄉輕家,民浮亂失業,此世界勞動主義所以起。今基爾特主義者已見其弊,而倡愛鄉安土之心矣。”②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浮亂”可以說是“自由流動”的同義詞,雖褒貶大異,卻都與不同程度的“失業”相關。③在很多人眼裡,勞動主義和基爾特主義或有些相近(都傾向社會主義),但劉咸炘看到的是另一種類似,即都有應亂和弭亂的一面。劉咸炘關注的是世界,而不僅是中國,但強調亂生於“浮”,注意到“離鄉”與“輕家”的共同,似又帶有中國特色。換言之,民初一度流行的家庭革命④與當時不少人的離村,都伴隨着中國現代性的展開,是所謂“現代”的某種表現。

       從更長的時段看,離村在中國是一個長期存在的現象。在中國歷史上,意識層面得到強調的表述和實際發生的史事有時存在緊張,如一統始終被強調,而分裂也長期存在。那些實際存在而沒有得到充分表述的史事,是史家不能忽視的。

       “離村”就是一個多少被遮蔽的持續現象。根據在大一統後確立的“編戶齊民”體系,⑤由於牽涉到賦稅(含勞役)的徵收,成規模的農民離村是不那麽容易的。但在中國歷史上,除了戰亂時的遷避,朝廷(國家)提倡或默許的大規模人口遷徙也屢見於歷史,較近的一個顯例就是從清初開始而長期延續的“湖廣填四川”。⑥還有一種李中清所謂“自發性移民”,似乎悄無聲息,卻以一種積水成淵的方式,在實際流動規模上可能超過政府主導的移民。⑦故以強調安土重遷著稱的中國傳統社會,實際也能為長距離、大規模的人口遷徙提供情感和財力支持。安土重遷持續呈現於“意識形態”層面,人口遷徙則長期貫徹於行動之中。

       在明清歷史中,從東南到西南、西北的移民規模宏大,持續時間漫長,涉及的範圍廣泛。⑧這類移民或許是人類歷史上除了移民美洲之外規模最大的“離村”。考慮到當時的交通條件,遷徙的時空距離是相當可觀的。且儘管有“賤商”⑨的傳統在,至少到明清時代,中國其實有着足以支撐人口和商業流通的遠距離信用體系。⑩故我們認知中的鄉村呈現出兩重性,一方面是顯得比較停滯卻也得到較多表述的“常態”,另一方面則是仿佛無聲無息卻至少在數百年時間內不斷的擴展。

       近代中國一個關鍵性變化,就是城市的興起和城鄉的疏離甚至走向對立。在後五四時代,一種分業的思路逐漸流行,逐漸形成一個工業城市和農業鄉村對峙的二元化虛擬結構(詳另文)。受當時反傳統傾向的影響,鄉村的停滯常被詬病,而安土重遷和不鼓勵遠遊的古訓似又被認為表現了鄉村的實際。在這樣的語境下,離村這一新型遠遊式流動。引起了較為廣泛的注目。

       顧炎武關於“人聚於鄉而治,聚於城而亂”(11)的名言,在民初得到較廣的傳播。蓋近代因尋求富強而重工商,又“誤以各國都市之繁盛為其工商發達之原因,遂群以振興市面為唯一之策劃”,實際偏向今日所謂消費行業,而“於通商惠工之政,反視為緩圖”,使都會成為“交通及銷費之地而非生產之地”。若鄉村之民“群棄其生利之地而集於銷費之地”,不啻由人民“集中於農村”的“承平之象”轉而為“集中於都市”的“衰亂之徵”,實為“國家之大患”。(12)

       民國前期(13)的農民離村,究竟是一種因應時代的流動(故至少可以接受),還是一種影響社會“進步”的紛擾(因而不可接受),以及時人何以會這樣或那樣看待離村,仍是需要辨析的問題。此前許多人有意無意間是從由村人城這一視角觀察離村的,其實離村首先是多向的流動,固然有很多是入城的,然鄉村與鄉村間的流動也不少見;其次它也是有往有返的循環流動,不僅鄉村間的互遷如此,有時由城入村的還超過由村入城的。學界對農民“離村”已有相當的關注,(14)唯這一層次豐富的現象非簡單的數據足以表述,(15)還有待發之覆。

       一、事實與迷思:農民離村現象辨析

       當年農民的離村,是一個多向的流動。吳至信在1937年曾據“過去若干年之情形”以及“各地農民之地理環境”分析中國農民離村後之出路,分別為謀生海外、移墾邊區、寄跡都市和流為兵匪。華北諸省農民大都以“走關東”為出路,而東南沿海如福建、廣東等省之農民則多到南洋各地謀生。在“靠近工業都市或政治中心之地,農民離村後每視到城市求業為一生路”。至於西北、西南諸省,則“當兵作匪,幾為農民最要之出路”。除華北與東南數省之外,“到都市與作兵匪又幾乎為全國各地農民離村後之共有現象”。(16)

       這個概括大致點出了離村農民的走向,然或許為了彰顯表述的科學性,區分得太清楚,話又說得太果決,至少對西北、西南諸省,或不免言過其實。(17)不過他指出離村入城者與“工業都市”和“政治中心”的關聯,雖同樣太果決,卻也不無啟發,因為這兩者在那時的中國其實不多,則走這條路的離村者究竟有多少,或需要進一步的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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