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210 [文献标识码]A DOI:10.20050/j.cnki.xwdx.2022.12.002 复盘一个媒体制度的演化，诊断它的理念与机制，预测其未来，一百年或是一个合适的时间跨度。2022年是英国广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简称“BBC”)创立一百年。它定义了一个独特的传媒制度，即“公共广播(Public Service Broadcasting，简称“PSB”)。一部当代新闻史与传播思想史，绕不过BBC的存在。遗憾的是，BBC百年之际，尚未见中国学界对此有相关学术探讨。 以现有2.1万全职人员的规模(BBC Annual Report，2021/22：59)①使它仍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传媒机构。它拥有四家全国电视及数字网络频道、十家全国广播电台及遍布全英的地方电台电视网络、BBC.com、BBC iPlayer等一系列数字网络服务，以及覆盖全球的BBC World Service(含40个语种)，已全身进入数字化时代。然而BBC正遭遇一百年来最深重的生存危机。过去10年间其收入已剧减30％(BBC Annual Report，2021/22：12)。2016年里约奥运会，BBC有24路实时直播信号，五年后2021年东京奥运会已减至2路(Knight，2022)。节目规模曾是BBC引以为傲的指标之一，也在退化。奈飞(Netflix)已超过BBC iPlayer成为英国人使用最多的流媒体(奈飞是付费服务，iPlayer免费)。英国18岁以下年龄段，奈飞受追捧程度已超过iPlayer。iPlayer现有11,000小时节目，而奈飞与亚马逊各有40,000小时节目(Wainwright，2021)。 查阅BBC 2021-2022年报，长达280页、数以百计各类数据和图表，描摹乐观前景：80％的英国成人(16岁以上)每周使用BBC新闻，日平均2700万人接触BBC晚间娱乐节目/内容，每周BBC全球用户达到4.92亿人次，86％的英国人认可BBC提供的公共服务，投入BBC的每1英镑对英国经济产生2.63英镑的效益(BBC Annual Report，2021/22：3-7)。但这远非现实的全景。近年来BBC公信力在下跌，民间对BBC的批评加剧，其赖以生存的“电视执照费”制度(TV license)及合法性越来越遭受责疑，市场化媒体对其构成前所未有的竞争压力。过去12年保守党执政期，BBC与政府(“公共广播”最重要的利益相关方)冲突加剧。现任保守党政府已决定冻结BBC今后两年“预算”(即不依惯例按通胀指数同步上调“电视执照费”)，并警告在2027年中止“执照费”，寻求新的募资模式。现任英国文化媒体大臣甚至讥讽BBC是“苏联式国家”的产物(Wainwright，2021)。百龄之际，公共广播遭遇生存大限？ 作为议会民主的创始国，保守主义(conservatism)是英人观念传统的主流，笃信渐进缓变，遵奉惯例，以改良得法，固守现状与稳定。而其保守主义的另一面，则是它对制度安排的热衷与创造力：从议会政治、企业制度、教育、社会福利、警察、金融保险、信托、全民医疗、公益慈善等，它为近现代社会的组织与运行构筑了框架与基本规则。 BBC百年演化史，为我们理解新闻的本体、媒介制度与管制以及“公共领域”的产生提供了实验场。本文试图对BBC的缘起与公共广播的成因作一梳理(特别是英式制度思维)。问题是，人类进入社交媒体时代，媒体的“公共性”是否正被无限的平台与选择所消解，数字技术的应用与释放是否正成为“公共”的诅咒？ 一、何谓“公共广播服务” 分析任何传媒制度，可主要从三个问题切入：(1)谁出资，即资金来源(funding)；(2)管制模式(governance)，即政府与市场角色；(3)编辑运作是否具备独立主体地位。 “公共广播”的基本特征是：(1)编辑运作独立及日常管理自治；(2)运营开支取自特设的税源，即由享受服务的国民支付；(3)既由国民税收“供养”，公共广播服务则不可接受任何商业广告与资助；(4)最大程度满足国民(纳税人)节目需求：(5)机构本身保持立场中立。“公共广播”，作为一种制度安排，是思想家哈耶克(Hayek)所称“自发秩序”(spontaneous order)的产物。BBC为何产生于1920年代的英国？简言之，它与英国深耕的保守主义传统、新闻业态及“一战”后的英国国情相关。20世纪初年，英伦岛国仍在其帝国巅峰期。1913年，大英帝国的人口已达4.12亿，占全球人口23％。1920年，大英帝国覆盖3550万平方公里，占全球土地面积24％。其时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市场经济理念与密尔(John Stuart Mill)的自由思想已成社会共识，新闻与读者群已成熟，特别是它的细分市场以及Campaign Journalism的传统(以特定政治立场、价值取向招揽读者)也已形成。由此看来，若论产权，英国报业几乎全由私人或财团拥有，如《泰晤士报》(Times，1785)、《经济学人》(Economist，1843)、《每日电讯报》(The Daily Telegraph，1855)、《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1888)，《每日邮报》(Daily Mail，1896)等。仅有极个别由私营转制后交付信托(Scott Trust)，比如《卫报》(Guardian，1821)，以确保编辑与经营完全自治，为英国新闻史之独例。右翼报章多半拥护保守党理念或政策，左翼报纸则多在大选中支持工党。1920年代BBC初创时期，英国报业就政治光谱而言，除《卫报》外，整体倾向“偏右”，比如《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每日邮报》。对报纸的选择阅读，也成为个体的身份政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