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译名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庆本,杭州师范大学艺术教育研究院。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美学”一词的汉语译名是近代中国美学学科确立的重要标志之一。有研究者认为在中国最早创用“美学”一词的是德国传教士花之安。经考证,这个说法是错误的。“美学”一词并没有出现在1875年版的《教化议》一书中;在1897年版的《泰西学校·教化议合刻》一书中出现的“美学”一词是错误的标点所致。日本“审美学”的名称来源于罗存德《英华字典》的看法,也缺乏事实依据。“美学”这一术语是从西方经日本引入我国的。但术语不等同于话语,本源不等同于本体,王国维对近代中国美学的重要贡献在于,他将来源于西方的美学术语融入中国美学话语建构中,确立了跨文化美学新范式。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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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期以来,许多研究者都认为最早确立近代中国美学学科地位的是王国维。聂振斌的《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即“把中国近代美学的正式开端规定在20世纪初年的王国维那里”①。但自黄兴涛的《“美学”一词及西方美学在中国的最早传播》一文发表之后,这一普遍认同的说法开始遭到怀疑,许多研究者开始根据黄兴涛提供的线索,将中国近代美学的缘起追溯到花之安的《教化议》(1875)甚或更早的罗存德的《英华字典》(1866)。王确认为黄兴涛“发现了在王国维之前可能中国学科美学史已经开始了,这就质疑了在中国近代美学研究中的一种公认的判断”,因而具有“里程碑意义”②。

       一个学科的命名虽不能完全等同于这个学科的成熟,却是一个学科确立的重要标志之一。鉴于“美学”汉语译名在中国近代美学发展中的重要性,我们不能不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又鉴于黄兴涛这篇文章的广泛影响,我们也不能不对他所提出的一些说法做深入细致的考证。

       一 花之安率先创用了“美学”一词吗?

       黄兴涛认为在中国率先创用“美学”一词的是花之安(Ernst Faber,1839-1899)。他说:

       1875年,花之安复著《教化议》一书。书中认为:“救时之用者,在于六端,一、经学,二、文字,三、格物,四、历算,五、地舆,六、丹青音乐。”在“丹青音乐”四字之后,他特以括弧作注写道:“二者皆美学,故相属”,即在他看来,“丹青”和“音乐”能合为一类,是因为两者都属于“美学”的缘故。如果我们将这里的“美学”一词同前书之中所谓“绘事之美”和“乐奏之美”一并而视,便可见此词大体已经是在现代意义上的使用了。在花之安之前,似乎还未见有人这样用过。③

       黄兴涛的这个说法提出之后,中国近代美学研究者均对此深信不疑。许多美学界的学者纷纷跟进,据此产生了许多研究成果。有的中国美学史著作也不加分辨地直接采用黄兴涛的说法,以致以讹传讹。倒是非美学界的研究者首先看出了破绽。聂长顺指出,黄兴涛断定“美学”一词最早的使用者是花之安,其根据是189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泰西学校·教化议合刻》一书,而不是1875年的版本。不过,聂长顺也没有找到1875年版的《教化议》,他所见的最早版本是1880年10月东京明经堂出版的大井镰吉训点本,其中并无黄兴涛所说的括号中的那句话。他大胆地猜测,这句话当为1897年合刻时所加④。然而,仅仅依据大井镰吉训点本中没有“美学”一词就断定,1875年版的《教化议》没有“美学”一词,也是很难让人信服的。而要证实的话,必须找到原版的《教化议》。

       经过多方查询,笔者终于2020年4月3日购得1875年木刻版的《教化议》,封面标示“耶稣一千八百七十五年、光绪元年镌”“礼贤会藏板”。这本书中的确没有所谓括弧中的“二者皆美学,故相属”这句话⑤,从此可以确证,黄兴涛所说花之安于1875年率先创用“美学”一词,是错误的。而这个在美学界中流行了20年的说法终于可以画上句号了。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作为学科名称的“美学”一词出现在189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泰西学校·教化议合刻》中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仍然可以证明花之安在中国率先使用了“美学”一词。其实,这也是不能成立的。

       黄兴涛所引花之安那段话的原文见合刻本《教化议》卷四“正学规”的第二节“学问之训”,原文中“二者皆美学故相属”以小字号标注在“丹青音乐”之后,并无黄兴涛所说的括弧及标点⑥。如果联系上下文和句法来看,我们可以肯定,这句话是黄兴涛错误的标点所致。我认为,正确的断句应该是“二者皆美,学故相属”,正如书中竖排两列所标示的那样。理由至少有三:

       第一,花之安所谓“救时之用”的“六端”不是德国大学课程的名称,而是自小学就应开始培养的六种不同的技能。他在该卷第二节“学问之训”的开篇就指出:“学问一道,宜分门别类,不能偏废(各种学问设有专院,德国学校已录),非一蹴可能,必循序渐进,故有大小院之分,二者交互为用,勿以小院忽之。论切于人用者,小院视大院更要。以大院非尽人可入,小院人所必需。且小院又为大院之始基,故于此言小院学问之训。若大院则学有专门,不需余之赘论也。”⑦花之安在“学问之训”这一节通篇都是在讲小学的教育问题,而美学属于大学科目,这一点,他说他在《大德国学校论略》中已经讲过了,在此就不需赘论了。由于他在《教化议》中讨论的是“小院学问之训”,因此,与地舆、历算、格物、文字、经学相并列的一定是绘画音乐这样的艺术,而不可能是美学。

       第二,联系下文中所说“音乐与丹青,二者本相属。音乐为声之美,丹青为色之美”⑧,我们可知,花之安强调的还是音乐的“声之美”与绘画的“色之美”,而并没有说声色之美学。如果我们确定黄兴涛所说的在括弧内的那句话是合刻时编者所加的,那么编者之所以要加上这句话,是为了解释为什么音乐与丹青可以成为“六端”中的一端。编者之所以敢于加上这句话,是依据前面所说的“音乐与丹青,二者本相属”,而不是黄兴涛所说的“两者都属于美学”。因为上下文中并没有出现“美学”一词,又如何以“美学”为依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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