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话语表达中,“夸张”(hyperbole)是说话人把话说得张皇铺饰以增强表达效果的修辞手段。如中国古代诗作中李白的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等即运用夸张手法对客观事物进行了描写。 对夸张的系统研究最早始于刘勰在《文心雕龙·夸饰》(2008:75)中的论述:“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其中的“夸饰”便指夸张。后来,陈望道(1997:128)提出“夸张”辞格术语,将其定为一种修辞格,主要指说写者“重在主观情意的畅发,不重在客观事实的记录”。此后,诸多学者对于夸张的本质进行过研讨,其论述可被分为两类:第一类研究认为,夸张指对描写对象某些特征的放大,例如“说话上张皇夸大过于客观的事实处,名叫夸张辞”(陈望道1997);第二类研究则认为,夸张不仅包括对事物特征的放大,还包括对事物特征的缩小,例如“夸张,就是故意言过其实,或夸大事实,或缩小事实,目的是让对方对于说写者所要表达的内容有一个深刻的印象”(王希杰2004:299),又如,夸张“所铺饰的是事物的数量特征,或扩大或缩小”(廖巧云2008)。 综上两类定义,本文认为夸张修辞最明显的特点是言过其实,通过运用夸张体来扩大或缩小描写对象的某种性状或特征,以便突出其性状或特征,从而传达特殊的修辞效果。例如:
在例(1)中,周瑞家的在对初进荣国府的刘姥姥介绍王熙凤时,使用了“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来形容王熙凤口齿伶俐,夸大了实际情况,即并非真正是十个男人也无法与王熙凤对辩,旨在突出王熙凤的能言善辩;在例(2)中,通过将大风天气中难以走路这一情况缩小至“一步路也走不了”,以夸张的方式突出了恶劣天气对出行造成的巨大困难;在例(3)中,毛泽东把绵延不绝的五岭比作微小的波浪,把雄伟巍峨的乌蒙山比作泥丸,通过将极大事物缩小至极小事物的夸张手法,突出了红军远征途中不畏艰难险阻的革命精神;在例(4)中,说话人采用了be scared to death这一短语,通过夸大受惊吓后的结果,旨在说明其受惊吓的程度之深,传达出抱怨、埋怨之意。由此可见,夸张修辞通过将两个具有“扩大”或“缩小”关系的概念并置,建构起夸张体和实际描述对象之间的对等关系,从而传递出强烈的话语效果。 夸张修辞是日常话语表达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语言现象,且因其“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的语言效果,一直是语言学研究的热点问题。以往对于夸张的研究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为描述性研究,即对夸张修辞所表达的态度意义(布占廷2010)、所具备的语用功能(宋长来2006;庞加光、许小艳2011)等进行了细致描述;另一类研究为认知机制研究,从相邻关系(廖巧云2008)、构式理论(高群2012)、心智哲学(刘倩2013;邱晋、廖巧云2014)、高层转喻(范振强、郭雅欣2019)等视角对夸张的生成和识解的内部机制进行了探讨。 总体而言,上述相关研究从不同角度对夸张的运作机理作出了解释,为理解夸张修辞的机制提供了思路。然而,针对夸张修辞的识解机制,现有研究主要从语言学视角对其进行了探讨,少有研究从“视域转换”(徐盛桓2020a)的角度对夸张背后的识解机制进行探索,仅见徐盛桓、黄缅(2022)从非线性发展理论的整体角度对夸张表征进行了统概性研究,但其尚未建构分析夸张识解机制的具体框架。因此,考虑到修辞学的研究方法不应交付于一个恒定模式(谭学纯2010)以及交叉学科为语言研究提供的丰厚土壤(陈平2020),本文旨在从跨学科视角出发,借鉴数理学科中的“对偶性理论”(徐盛桓2021a,2021b)和“分形理论”(Mandebrot 1977,1982;Vicsek 1992;徐盛桓2019,2020a,2020b),进一步对夸张的识解机制进行探讨,以期为夸张研究提供新视角。 二、数理学科关照下的语言研究 近年来,一批语言学家开始关注并利用视域转换的方式在语言学研究中开展交叉学科研究,即从其他学科中借用理论和概念,并将移用的理论和概念辐射到语言研究上来,发展为语言研究的理论方法(徐盛桓2021a;徐盛桓、华鸿雁2021)。其中,徐盛桓(2021a)较为系统地说明了语言研究如何能够从数理科学中借用理论来解释语言现象,主要包括分形理论、对偶性理论、因果蕴含理论、退火算法理论、非线性科学和量子力学意识。本文主要关注其中的分形理论和对偶性理论。 2.1 分形论指导下的语言研究 分形理论始于数学家Mandelbrot在20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创立的分形几何学(fractal geometry)(Mandelbrot 1977,1982)。“分形”(fractal)是相对于“整体”而存在的,当一个部分在某个方面以某种形式同整体相似,该部分就成为分形(Falconer 2003:xxii;徐盛桓2020b)。具有分形特征的事物是不规则的、分数的、支离破碎的(廖巧云、高梦婷2020),但这些带有随机性和复杂性现象的背后总存在某种规律,因而分形理论可被用来研究不规则几何形态的内在规律性,用以挖掘无序事物背后的有序结构。因此,在分形理论看来,整体和部分之间具有内在的自相似性(self-similarity)(Falconer 2003;徐盛桓2020b),即“分形”能以多种多样的形式来相似于整体,包括形态、功能、信息分布、性状展现、时间延伸、空间占据等方面的相似性(徐盛桓2020b)。例如,若从一棵树上锯下一段树丫,可以发现这段树丫在外形上和整棵树相似,类似的分形现象还有海岸线的走势曲线、云朵的外在形状、山峦的高低走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