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义、组织与群众: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的特质

作 者:
王毅 

作者简介:
王毅,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中共党史教研部教授(北京 100091)。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五四运动前后,中国有二三百个社团和政党,大都成立不久即烟消云散。按照马克思主义原理、汲取五四精神建立起来的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便表现出不同于其他政治力量的特质:因“信仰化”主义而结合,有“强固精密的组织”,发动群众为自身利益而斗争。对主义的坚定信仰,成为党百折不挠的精神支撑;严密的组织成为实现主义的基础;扎根群众是党保持纯洁性和蓬勃生命力的根本原因。上述特质显示出中共与国民党等当时中国其他政党或政治团体在性质上的根本差异,是促使中共走向革命成功的关键要素。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3 期

字号:

      1949年9月,毛泽东在给新华社写的评论中指出:“中国产生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①此时,中共已基本夺取全国政权,即将成立新中国,回望党的创立,其意义自然不同寻常。许多历史事件的意义往往在较长历史进程中才能突显出来,在初始阶段可能表现得并不明显。但是,不寻常的历史事变,其内部因子一开始就必定有特别之处。综观既有研究,大多探讨社会文化、国内外局势对中共创建的影响,缺乏对中共自身特质的关注。②本文试图从中共自身的定位和他者的视角,探究其在成立初期相对于其他政党所表现出的独特之处,以揭示中共领导中国革命胜利的深层原因。本文所言“党成立之初”主要指1920-1924年,因论证需要,部分内容追溯至五四前后或后推至大革命失败之前。

      一、“以主义为结合中心”

      新文化运动前期,西方各种学说和思想涌入中国,其中多数以“主义”相称,纷纭繁杂。形形色色的主义,使逐渐走向倡议“社会改造”的知识人感到无所适从。③对此,胡适连续撰文号召“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④一时颇有影响。毛泽东在长沙专门组织“问题研究会”,提出71个大问题及140余个小问题。⑤与胡适发生“问题与主义”之争的李大钊,一方面日益走向马克思主义,另一方面试图在容纳“各种主义”的基础上实现对人的改造。⑥他领衔发起成立少年中国学会,主张“先将中国人个个都造成一个完全的‘人’,然后再讲什么主义”。⑦

      少年中国学会是一个注重人之本身“完全”的团体,作为成员之一的左舜生对它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具有充分的人味”。⑧然而,同样作为学会一员的毛泽东很快就感到,少年中国学会“不免有点虚浮,少深沉远大之计,少恳挚之意”。⑨“深沉远大之计”即共同的大目标。⑩他在推动新民学会的活动时注意到:“好多人讲改造,却只是空泛的一个目标。究竟要改造到那一步田地(即终极目的)?用什么方法达到?自己或同志从那一个地方下手?这些问题,有详细研究的却很少。”(11)面对形形色色的主义,毛泽东同样感到困惑:“现在我于种种主义,种种学说,都还没有得到一个比较明了的概念。”(12)恰恰表明,此时的毛泽东正在力图寻求一种“明了”的“主义”。因而,他对新民学会的发展方向日益明确:“不可徒然做人的聚集,感情的结合,要变为主义的结合才好。主义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趋赴”。(13)做一个人,可以先不要主义,而改造社会,则离不开主义。研究和解决问题,固然重要,但是如何研究和解决问题,则面临“主义”的选择。胡适的一篇文章认为,“主义的研究和鼓吹,是解决问题的最重要最切实的第一步。”(14)

      恽代英在少年中国学会另一主事者王光祈建议下,在武昌成立利群书社,进行工读互助实验,但无果而终。恽代英从失败中幡然醒悟:“人家笑我们是一盘散沙十几年了,我们到头仍是一盘散沙,没有一个群众事业,曾经维持得长久”,因而提出,“现在最应注意的,是要打破人的中心,建设主义的中心”。(15)“经两载之切实研究”,李大钊同样感到学会“对内对外似均应有标明本会主义之必要,盖主义不明,对内既不足以齐一全体之心志,对外尤不足与人为联合之行动也”。(16)可见标明主义,既是理论“研究”的结果,又是开展实际工作的现实需要。“问题与主义”之争发生后,在上海仍与胡适密切来往的陈独秀打比方说:“我们行船时,一须定方向,二须努力……主义制度好比行船底方向”。(17)努力之前需要先定方向,才知往何处用劲,这与毛泽东的观点一致。显然,这样的主义所指示的方向要独辟蹊径,才能开出一条能够“解决问题”的新路。

      中共一大召开前,少年中国学会在南京召开年会,讨论最热烈的就是“宗旨主义问题”。讨论中,“北京同人多主张要主义,南京同人多主张不要主义”。南京分会的邰爽秋提出,学会“强定一种共同主义,必致因大家意见不同,引起分裂,且一种主义总有缺点”;李儒勉同样认为,“强欲大家信相同主义,结果必致学会解散”。而“北京会员多半因受恶刺激太深,为保持人格故,力争要规定共同主义”。其中,邓中夏指出,“全会应有共同的目的以为标准,故必采取或创造一种主义,以为学会的主义”,“学会已往的对社会无甚效力,都因无共同主义之故。必须规定了主义,大家求学做事才不误入歧途;才便于分工互助;向外活动才旗帜鲜明,易结同志团体;所谓失节堕落,亦才有个标准,于人格的保险能真有效力。这都是有了共同主义的好处”。他还说:“至于规定主义,怕引起学会分裂,我想苟于创进少年中国有益,即破裂亦何妨。”对此,高君宇表示赞同,指出“学会会员为创造少年中国便于分工互助,不可无一种共同主义”。黄日葵进一步提出,“主义是时代的产物,今日为中国的改革,实觉有须一种主义的必要。而考学会所以发生规定一种主义的问题”,主要是“受时代潮流影响”。所谓“时代潮流”,指的是五四以后知识人走向行动,努力进行“社会改造”的潮流。时代呼唤主义,亦是因为越来越多的知识人通过实际行动认识到,没有“主义”,就无法解决社会的“问题”。少年中国学会南京年会到会23人,“主张不要主义的六人,主张要主义的十七人”。虽然这17个人各自秉持的主义不尽一致,总的结果仍是“悬案”,(18)但是此后相当多的会员已不愿再作争论,而是奔赴各自主义的实践。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