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罢《仪礼》”是指一个具体的历史事件。北宋熙宁年间科举改革,罢诗赋而用经义取士,朝廷令试以《诗》《书》《易》《周礼》《礼记》,兼以《论语》《孟子》,而无《仪礼》这一科目。到了南宋,朱熹在叙述这段历史时,将之称为“废罢《仪礼》”,又因科举改制正是王安石新法的重要组成部分,朱熹亦称之“王安石废罢《仪礼》”。 这一明显从历史时间中单独分割出来的事件,后来成为礼学史分期的关节点。废罢《仪礼》之前,关于《仪礼》学过去的模样可能并不清晰,但废罢《仪礼》之后,朱熹对礼学的式微进行了具体描述,由此亦构成了他通解《仪礼》的历史语境。由宋至清,学者重复并运用着朱熹“废罢《仪礼》”的叙事,并以此来结构《仪礼》学史,尽管他们所使用的“废罢《仪礼》”之后的时间标尺与朱熹有了很大差别。然而,若把宋代科举考试中关于《仪礼》的一连贯事件排列起来,我们会发现,“废罢《仪礼》”这一糅合了朱熹关于礼学的思考与具体事件的叙述,有时却和历史事实并没有那么融洽。因此,有必要重建“废罢《仪礼》”话语空间中的事件群,以便确立该话语生成过程中所要陈述的主题与观点。 一、“废罢《仪礼》”的叙事 熙宁四年(1071)二月,中书言: 今定贡举新制,进士罢诗赋、帖经、墨义,各占治《诗》《书》《易》《周礼》《礼记》一经,兼以《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本经,次兼经并大义十道,务通义理,不须尽用注疏。① 此次改制是在“追复古制”、“道德一于上,习俗成于下,其人才皆足以有为于世”的呼吁下展开的。诏令颁布之前,围绕着是否要变革贡举之法以“一道德而奖进于人材”,什么样的考试科目才能获得有为于世的才俊等问题,神宗要求“两制、两省待制以上,御史台、三司、三馆臣僚,各限一月内,具议状闻奏”,在此要求下,吕公著、韩维、苏颂、苏轼等均有建言,最后神宗采纳王安石所议。②下诏废罢明经科,诸科改应进士科业;进士罢诗赋,考试试以《诗》《书》《易》《周礼》《礼记》五经。从熙宁四年诏令的主旨以及诏令颁行前后的各项议论来看,它并不是关于考试经典的争执,更不是专门废罢《仪礼》的诏令。一百二十多年后,朱熹从礼学的角度重新审视了这次改革,他在《乞修三礼札子》中讲: 前此犹有《三礼》、通礼、学究诸科,礼虽不行,而士犹得以诵习而知其说。熙宁以来,王安石变乱旧制,废罢《仪礼》,而独存《礼记》之科,弃经任传,遗本宗末,其失已甚。而博士诸生又不过诵其虚文以供应举,至于其间亦有因仪法度数之实而立文者,则咸幽冥而莫知其源。一有大议,率用耳学臆断而已。③ 这份札子因“会去国,不及上”④,然而,对于有意修具三礼书的朱熹而言,它无疑是一份重要的思想表述。在这段文字中,朱熹至少指出了宋代礼学的三个面相:第一,科举考试中的三礼、通礼、学究等诸科的设置,是保证礼学知识传承的重要途径,三礼虽未能行用于世,但其学说却在科考士人中间诵习而得以流传;第二,熙宁四年变法中,存《礼记》而无《仪礼》,等于将《礼记》由传上升为经,并在事实上废罢了《仪礼》的礼经地位,这一遗本宗末的做法是礼学史上的一大过失;第三,礼学知识的传承出现割裂与断层,考生诵读礼文不过是为了应举,以仪法度数作文之人,所议多出于臆断,其学更莫知源流。 除了这份未及上奏的札子外,朱熹在与学生的对话中表达过相似的观点: 《仪礼》旧与《六经》《三传》并行,至王介甫始罢去。其后虽复《春秋》,而《仪礼》卒废。⑤ 祖宗时有《三礼》科学究,是也。虽不晓义理,却尚自记得。自荆公废了学究科,后来人都不知有《仪礼》。⑥ 荆公废《仪礼》而取《礼记》,舍本而取末也。⑦ 祖宗时有开宝通礼科,学究试默义,须是念得《礼》熟,始得,礼官用此等人为之。介甫一切罢去,尽令做大义。故今之礼官,不问是甚人皆可做。⑧ 或许,可以将这些言谈视作是上引《乞修三礼札子》的注脚。在这些讲述中,朱熹对废罢明经科、诸科以及《仪礼》之前与之后的礼学稍作勾画。王安石废罢《仪礼》之前,六经是一个体系;废罢《仪礼》之后,《仪礼》从六经中抽离了出来。废罢学究科、通礼科之前,礼学虽不晓以义理,但学人熟记礼文,礼官亦是专门之官;废罢学究科、通礼科之后,礼官只做大义,不晓礼文,后人从此不知《仪礼》。总之,在朱熹看来,废罢《仪礼》与诸科,这一事件背后所包涵的意义以及所造成的历史影响是巨大的。 朱熹关于熙宁四年诏令的高度选择性解读,也为后人所接受,他们重复、化用着“废罢《仪礼》”的说法,用以作为礼学史上的标志性事件。魏了翁列举三礼历史时讲:“至金陵王氏又罢《仪礼》取士,而仅存《周官》《戴记》之科,而士之习于礼者滋鲜。”⑨熊禾曰:“自王安石废罢《仪礼》,但以《小戴》设科,与五经并行,自是学者更不知有周礼之书。”⑩林駉也说:“自王氏废罢《仪礼》,独立传记……自是而后,儒生之诵习者知有《礼记》,而不知有《仪礼》;士大夫之好古者知有开元以后之礼,而不知有《仪礼》。”(11)最激烈的议论来自陈普《礼编》,他在自序中列举历史上“人伦尽废、丧纪扫地”的诸种事件,将“王安石废罢《仪礼》”与“七国争王之日,秦人坑焚之余,东西两汉知力把持之末,魏晋齐梁老佛之余,唐人室弟之妻、父之妾、子之妇,强藩孽竖恣睢凭陵之极”等相为联贯,用类比的方法,释其为“生人之祸,皆蚩尤以来所未有者”的烈性事件之一。(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