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科分野看经济史研究现状与未来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超群,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欠发达经济研究中心主任。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报

内容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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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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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用自然科学的“科学”尺子来度量社会科学,那么在所有社会科学中,历史学是最不“科学”的,而经济学是最“科学”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经济史研究中学科和方法之间的张力较其他专门史更为显著和持久。长期以来,前辈学者一直致力于在具体研究实践中融合二者,吴承明、李根蟠、杜恂诚、李伯重等先生也曾从方法论角度做过探讨。近年来,两种方法的结合取得了一定成效。在优秀的经济史研究成果中,很少有完全不借助经济学方法、概念的,也很少有在历史背景、数据的可靠性和真实性方面有明显缺陷的。比如,曹树基教授是历史学出身,但在他的研究中,就经常用到经济学的概念和框架。在研究地权时,他构建了一个一般理论:把所有权分为处置权、收益权和使用权,并以此为基准对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产业交易方式,即卖(绝卖)、典(活卖)、押租(顶)、抵押(当)、质押、普通租佃、永佃等,依据其性质和权利转让关系进行了分类。彭凯翔教授是经济学出身,但在他的研究中,对于史料的挖掘、整理、解读都非常深入细致。在研究传统中国民间交易行为时,他对《宁波钱业会馆碑记》和“石”“担”等的考释非常精到。更重要的是,在论证过程中,他能借助经济学的方法来验证、辨别传世文献的记载,并对文献记载中混乱、矛盾的现象给出合理的解释。比如,在对度量衡和价格信号形成的研究中,他会自觉地将自己提出的解释框架、论证结构与具体的历史情景相结合,以检验其可信性。

       这样的研究实践,对于经济史的推进显而易见。但就经济史学科整体而言,两种方法的“分庭抗礼”乃至相互排斥的现象,仍然是一种常态。即便是在当下,要求从事经济史研究的学者同时具有经济学和历史学的良好训练,依然是一个过高的目标。但对两门学科都有基本了解,并能较为准确地解读不同学科的研究文献,借鉴其问题意识、研究思路、论证方法和结论等,应该成为新一代经济史学者的基本要求,而这也是两种方法深度融合、相互借鉴的基础。但在经济史学界,还存在很多误读,乃至因为不能理解而完全无视来自不同学科的研究成果的情况。因此,这就需要我们对两门学科的基本研究方法加以比较梳理。这篇短文当然不足以系统梳理两个如此庞大的知识体系。无论历史学还是经济学都有很多分支流派,本文也无力一一细究。本文从一个研究者理解文献的角度,基于笔者近年来目力所及的较为常见的一些文献,谈一点阅读体会。

       “分庭抗礼”的经济学与历史学

       首先,就研究目的而言,经济学侧重于发现和证实因果关系,而历史学重视历史事实的还原,以及对历史变迁的描述。当然,经济学也有还原历史的诉求,历史学也会探索事件之间的因果和相关关系。

       其次,在研究方法上,两个学科各有侧重。从因果关系的研究来看,经济学主要基于模型和数据,寻找数据间统计意义上的“关系”;历史学则注重寻求文献证据。一般来说,经济学更倾向于寻找具有一般性的因果关系和规律,而历史学有着“反理论”“反一般性”的先天属性,历史学家认为“一事一议”式的因果关系更符合实际。也正因此,经济学多用演绎法,而历史学则更青睐归纳法。从事实还原的角度来看,如果说历史学多是“记述事物本身发展的过程并解释其合理性”,那么经济学更在意“指出事物理想状态应该是什么样子并强调现实的不合理性”。

       目的和方法上的差别,导致二者在选题和论证方法上的不同。以事实还原的论文为例,哪些事实是值得重视的,是学术价值更高的选题?对经济学来说,只有对理论有意义的事实才是重要的。经济学认为,人类认识世界,必须借助某种“理论”,就如同只有借助地图,人们才能理解地形地势的变化,尽管地图必然会丢失很多信息。如果非要强调“眼见为实”,那我们只能坐井观天,只能看到目力所及的山川。因此,只有当事实有助于改进我们认识问题的方法、理论,改进我们的“地图”,才是有意义的,值得去研究。在经济学家看来,离开理论是无法认识世界的。正如科斯所说:“事实需要筛选,其重要性需要评估。如果没有合适的理论指引,我们既无法挑选事实,更无法评估其重要性。”

       历史学家在研究中借重的常识、史感,其实也是一种“理论”,只不过相对初级一些。对历史学而言,只要是前人没有发现的事实或前人说错了的事实,都是有价值的。任何基于先入之见的理论,所“发现”的事实都是片面的,都是对真实世界的误读。“地图”不仅不能帮助我们,反倒成为误导和阻碍我们看清自然的“障眼法”。如果极端一点说,历史学家认为,所有的历史都不能脱离其存在的具体情景,只有重建研究对象的来龙去脉,关注到影响研究对象的所有因素,才能完整地解释具体的历史过程,而且这种解释也仅仅适用于这一单独的历史过程。当历史学研究者强调“历史是复杂的”时,大多是在这个意义上的。

       也曾有过富有雄心的历史学家不满意来自社会科学的理论,尝试通过不断积累不同层面、不同局部的研究,希望最后用归纳的方法得到更符合历史事实的理论。但这更像是历史学家的托词,现实中很少有成功范例。熊彼特说:“(历史学派)并没有根据其历史研究提出任何经济理论,至多说明过去是由狩猎—农业—工业发展而来,即使这切合实际,也没有规律(理论)意义。”也许钱德勒的“看不见的手”等屈指可数的例子可以勉强算得上某种理论(钱德勒通过对美国企业史发展历程和大量案例的归纳分析,得出了和科斯的交易费用大致相当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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