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通过古代礼乐造就中国现代美育新传统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彦顺,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辑刊

内容提要:

中国现代美育的中式礼乐新传统既坦然接受西方文化、西方美学启蒙,也对西方美学的诸多重大弊端与蒙蔽保持清醒的批判、戒备与防范。朱谦之承续中国古代礼乐传统中的家美学与兴发—审美时态传统,清除礼乐传统中的封建国家礼乐制度,造就了中国现代美育新传统。第一,首次提出中国古代礼乐传统是“乐育”,并与宗教禁欲主义教育传统相比,彰显其中家美感的必要性与重要性。第二,利用古代礼乐及礼乐思想中的兴发或正在进行时之时态,以“流”表达、维护审美生活教化的原发状态。第三,把古代礼乐中的家美感与兴发—审美时态融合起来,运用于其独创的宇宙美育与性美育,尤其突出美育活动身心整一的愉悦感;以性美育为家美感提供始基,男女性度合宜,以家美感辐射宇宙美育,形成新礼乐制度的天下模式。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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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22)04-0146-10

      一、导论:中华美学精神对西方美学启蒙的可能性

      现代中国不仅有对舶来的美育思想的消化、吸收、改造与发扬,如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对康德审美超功利思想的发挥、王国维据康德审美超功利思想对中国传统审美文化与美育的批判、陶行知与陈鹤琴对杜威美育思想的借鉴等等,还有自古代礼乐传统而来,并据新审美时宜进行更新、更生从而独具中国特色、自成一体的美育理论新传统。这个中式新传统以梁启超、朱谦之、贺麟、吕凤子等为主要代表。与以王国维、蔡元培、朱光潜为代表的西式美育理论传统相比,他们不仅清醒地看到了中国礼乐教化传统中的精华与糟粕,而且还清醒地看到了西方文化、美学的优长与弊端,既以西方文化的优长对中国美育传统进行启蒙,又以中国礼乐教化传统及美学中的精华掀开西方文化、美学的诸多重大蒙蔽、颟顸处。笔者认为,这一自古代礼乐而来的中式新美育理论传统完成了以上两种方向互相启蒙。西派美育理论传统则至多只完成了一种自西对中的单向启蒙,且在这一过程中,不仅忽视或轻视中国礼乐传统中的精华,也没有看清楚西方美学、美育理论自身的诸多重大缺陷,对其过于崇拜,以致于影响了美学、美育理论的整体或体系建构。

      中国古代礼乐制度始于亲子之爱的慈孝之情与身心俱谐的夫妻之爱,核心是有差等之仁,礼是仁的践行,并向外扩展至社会、国家、天下,向内下延至个人修为,形成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伦制度。此即礼乐制度的五大系统,其中的核心是维护家美感的家庭礼乐系统。礼乐制度在美感形态上的体现是社会秩序感,且随时宜而变化。在这五大系统中,国家礼乐制度是封建国家制度的核心与支柱,其本质是阶级对立体现出的美感剥削——财富分配的巨大差异与不平等,即统治阶级对庶民阶级的美感。随着封建社会制度在中国的彻底终结,礼乐制度中的国家礼乐制度系统作为阶级压迫、美感财富分配不公的制度也随之瓦解。可悲的是,现代以来,除了国家礼乐制度之外的其他四个系统也一并被扫荡殆尽。时至今日,家美感、慈孝美感、男女欢爱、夫妻之道,朋友美感、天下美感、秩序美感都被彻底放逐,完全不在美学界的视野之内。究其根本,一是近现代以来的中国性度美育系统出现了问题,比如一讲到妇女解放就会阉割其性别魅力。二是中国传统性度美育系统作为家庭礼乐制度的组成部分已经成为陌生的异物与遗物。其实,这也正是中国现代西派美育、美学传统处于压倒性优势,占据主流话语的体现。

      朱谦之(1899-1972)作为中国现代中式新美育传统、新美育思想传统的代表人物之一,继承并发扬的古代礼乐传统主要有二:

      第一,家美学。我国有世界上最为发达且系统的家文化、家美学、家哲学,隶属于儒家。对于出家、离家的佛与道,儒家总是出于家美感斗争、批驳、吸引、劝导之。家美感的核心构成有二,即父母—男女之爱与亲子之间的慈孝之情。父母不尽是夫妻,但应该是夫妻。之所以成其为夫妻,显然不是一男一女的简单相加。夫妻—男女之爱本来就是一个审美生活共同体。它不仅是家庭审美共同体的源头,而且还是家庭审美共同体稳定与持续的核心、基石与土壤,自然也就是慈孝之爱的施予者、庇护者、激发者。慈爱是人世间最强烈、持续时间最久、最无私、最无关功利、最本能的美感。能够同时满足以上数个“最”的美感,只有父母对孩子的慈爱。此外再无其他美感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而孝爱则出自后天,不是本能,其强烈程度、无私性、无功利性、持久性都无法与慈爱相比。只有在夫妻—父母百般慈爱的呵护下,子女有可能被激发出对父母的孝爱。笔者认为,家庭层面的礼乐制度系统基本上是为激发、维系孝爱而设的。

      第二,礼乐生活作为原发性的审美生活所具有的正在进行时之时态。此审美生活之审美时态亦可称为兴发时态。审美生活作为感官的愉悦感只能是原发性的、一次性的,其显现状态有二,即正在进行时之时态与流畅无碍之时体。审美生活的审美时态何以如此?原因就在于人类感官的感觉根本无法从事回忆与反思。审美生活本身虽然可以被回忆,并在回忆之上被反思,但是被回忆、被反思的审美生活只是带有审美生活基因的标本,而不是原本,且已彻底失去了原发的生动性与质朴性。在人们的回忆里会出现或重现对音乐旋律的再造,但是回忆没有耳朵,没有听觉,被回忆的旋律只是一个仿现之物或拟旋律。礼以时为大,礼乐亦以时为大,此“时”乃时宜之时。每一次应时宜而发的礼乐行为都是一次性的、原发性的,仁的显现也就只能通过每一次的礼乐行为之事来显现。

      世上绝没有抽象的道德律,也没有抽象的美本身、美本质。善本身、美本身或善本质、美本质之说意味着——它要么是绝对客观的,要么是绝对主观的,而绝对客观与绝对主观之物只能是科学知识与宗教神祇。知识与神祇恰恰是可以被回忆且在回忆中确保自身的,更可以在回忆的基础上进行反思并产生更高级的成果。究言之,知识与神祇是无时间特性的,此即知识不变、神祇永恒。就时态而言,没有只是正在进行时的知识,因为知识要在事前与事后都毫无变化、毫无损耗地存在;也没有只能是正在进行时的神祇,因为各主要宗教都笃信且声称神祇是永恒的;但是有正在进行着的科学活动与宗教活动。对于审美生活、礼乐—审美生活来说,其时态只能是正在进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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