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1866年提出“生态学”概念以来,生态学的内涵和外延总是随其所处的历史现实语境而变化,似乎唯一不变的是,它始终面临着主客二元论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困扰。20世纪70年代,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提出“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认为“有机体以环境为前提。类似地,一个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他或她也是整个领域中的一个关系连接点”(Naess 56)。其生态学的实现仍然预设了“自然”或“环境”的先行存在,依旧潜伏着一种主客二元论和人类中心主义风险。进入90年代,拉图尔对深层生态学及其“自然”观念展开批判,认为要建立一种真正的政治生态学,就必须放弃“自然”这个人为划分事物的概念。“如果‘自然’就是使之能够用某种单元有序的系列概括存在者的等级制,那么,政治生态学则总是通过摧毁自然观,在实践中得以展现。”(拉图尔51—52)他所谓的“存在者的等级制”,正是深层生态学试图解决人与自然对立关系的方式。深层生态学尝试建立事物之间的有序联系,沿着从宏观到微观、从宇宙到微生物的平滑序列,将万物组织起来。但在拉图尔看来,这种方式的争议性在于“知识的生产者仍然完全是隐而不见的”(53),其理论背后潜藏着专家治国的阴谋。拉图尔采取的补救措施是废除深层生态学营造的虚假和谐,承认非人类事物与人类具有平等的行动能力,基于“行动者网络”构建一种关系主义的“物的议会”。 新世纪以来,与全球变暖等气候危机联袂而行的是人们对深层生态学的反思批判。2007年,美国学者蒂莫西·莫顿(Timothy Morton)《无自然的生态》一书出版,着力清理生态学研究中的“自然”概念,认为“自然”妨碍文化、哲学、政治和艺术等领域内对适切的生态形式的思考。作为一种人造概念,“自然”戴着物质性面具把一系列事物囊括其中,唯独将人类排除在外,并有意在“人”与“自然”之间营造对立关系。这在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作为对工业生产导致的环境污染的批判,浪漫派诗人往往赋予“自然”某种忧郁色彩,以怀乡情绪追溯过去田园生活的恬静。在此语境中,“自然”成为人类发展的参照系,与“人类”形成二元对立。及至深层生态学时,这种二元模式仍潜藏其中。莫顿发现,尽管深层生态学者声称要消除人与自然的对立关系,打着“我沉浸在自然中”等口号,但正是这些口号流露出深层生态学在逻辑上的局限性,即陈述内容与陈述形式之间的龃龉。“即便‘我’可以沉浸在大自然之中,但仍然有一个‘我’存在,也就是正在告诉你这一点的‘我’,而不是沉浸在其中的‘我’。”(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 182)虽冠以“深层”之名,但深层生态学依旧未能摆脱二元逻辑。莫顿试图开拓一条生态批评的新途径,建立一种“幽暗生态学”(Dark Ecology)和一种“未来共存的逻辑”,让事物如其所是地存在。这种生态批评不仅不与深层生态学相敌对,而且应该成为一种“真正深层生态”的形式。(143) 一、幽暗生态学的基本内涵 在“dark ecology”中,“dark”既定义这种生态学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方式,也界定其批评对象和现实处境,还意指相应的心理感受和情绪状态。根据柯林斯词典的解释,“dark”一词包涵“昏暗的、神秘的、忧郁的、不祥的、沉重的、全然无知的”等诸多含义(《柯林斯高阶英汉双解词典》393)。而在莫顿本人的使用中,“dark”与“weird” “strange” “uncanny” “shadow”等众多概念处于可以互换的同义关系之中,其含义微妙玄通,深沉幽远。我们“强为之名”,译为“幽暗生态学”,强调其在“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意义上对既有生态思想的反思和批判(张进 许栋梁95—99)。 幽暗生态学实际上是一种“生态意识”,它所思考的内容即是生态真知(ecognosis)。“生态真知,一个谜。生态真知就像知道,但更像是让知道。这有点像共存。[……]生态真知就像一种知道自身的知道。在循环中知道——一种怪异的知道。”(Morton,Dark Ecology 5)在莫顿的理解中,生态真知是一种反思性批判,与精神分析颇为相似。莫顿认为,“生态思维也是不讨好的,因为它揭示了我们的存在中长期处于无意识的方面;我们不想回忆起它们”(Morton,The Ecological Thought 9)。这种幽暗生态意识,就是“超出了原因的结果”,是“未知的已知”(unknown knows),“是那些我们不知道自己已然知晓的东西”,是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和拉康的“不自知的知识”,“亦即我们不愿意承认的下意识的信念与假设”(齐泽克11—12)。 我们或可将幽暗生态思想归结为一种对既有生态意识的深度批判,它通过潜入其他生态意识的阴影处和背光面,揭穿那些固有生态思维惯习的假象。莫顿在《生态思维》一书中强调,“生态思维”将其自身的“幽暗在场”(dark presence)蔓延到其他思想之中,凭借其“大处思考”(think big),突破既有术语的束缚,展现出对所有事物的极端开放性。当它成功做到这一点时,像“自然”“环境”等概念便再也无法框定一切了,熟悉的场景重新变得陌生起来。于是,我们看到生态思维中“充满阴影、熹微和暮光”。“生态思维在本质上是幽暗的、神秘的、开放的,像暮色中的城市广场,像一扇半开半阖的门,或一个悬而未决的和弦。它同时是现实的、沮丧的、亲密的、活跃的、反讽的。”(Morton,The Ecological Thought 16)莫顿说,“我探索一种新的生态美学即幽暗生态学的可能性。幽暗生态学使犹豫不决、不确定性、反讽反语、思虑周到等回归生态思维之中。幽暗生态学的形式就是黑色电影(noir film)的形式,其叙事者调查一个假定的外部环境,始则假定叙事者保持中立,终则发现叙事者亦卷入其中。”(1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