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属性、奢侈品与自由时间:马克思美学/经济学二重性重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方喜,男,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军人才、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研究室主任,中国中外文论学会副会长、CAAI人工智能伦理与治理工作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文艺美学、文化经济学、人工智能等研究。

原文出处:
云南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生存资料(必需品)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或直接的劳动时间创造,具有美学属性的艺术等享受资料(奢侈品)则由剩余劳动时间转化的自由时间创造;在资本框架下,交换价值(货币)支配作为使用价值的生存资料、享受资料和发展资料的生产;而艺术美学属性与货币属性的对抗,在消费领域体现的是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二重性对抗,在生产领域体现的是自由时间与直接的劳动时间的抽象对立,扬弃这些对立和资本的支配,艺术创造就会成为每个人的真正自由的劳动而获得充分发展。面对当今艺术、文化与经济越来越交融的新现实,重构马克思美学/经济学二重性结构,具有多方面重要意义。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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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691(2022)05-0048-09

      近代以来,康德标榜非功利主义的美学存在“去经济学化”倾向,而亚当·斯密等标榜极端功利主义的经济学则存在“去美学化”倾向——美学与经济学相互割裂、各自孤立,成为近代资产阶级思想史重要现象。由于20世纪之前资本尚未大规模侵入艺术、文化领域,孤立的美学大体上还能解释当时的艺术审美文化现象;20世纪尤其“二战”之后,资本大规模侵入文化领域,文化、艺术与经济日趋交融——面对这种新现象,传统孤立的美学的解释力大大降低;而思想的传统惯性加上当代学术研究更加体制化的影响,使美学与经济学相互割裂的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批评马克思存在经济决定论倾向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当代资本主义激进的审美批判、文化批判,总体上也存在“去经济学化”倾向,导致其批判的有效性、科学性受到很大限制。与现代资产阶级美学相比,马克思美学的独特性在于超越了孤立性:如果说马克思有着一种独特的现代美学思想的话,那么,这种美学就是建立在美学/经济学二重性结构上的——这种理论上的二重性,对实践中现代资本主义生产使用价值/交换价值的二重性对抗、“直接的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的抽象对立具有现实针对性,对此加以重构,有助于更有效、更科学地解释当代艺术审美文化与经济日趋交融的新现象。

      《资本论》开篇第一句话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因此,关于资本的研究应从分析“商品”开始,而“商品首先是一个外界的对象,一个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物。这种需要的性质如何,例如是由胃产生还是由幻想产生,是与问题无关的”。巴尔本有云:“欲望包含着需要;这是精神的食欲,就像肉体的饥饿那样自然。……大部分〈物〉具有价值,是因为它们满足精神的需要。”①如果说经济学首先研究“庞大的商品堆积”的话,那么,美学首先研究的也应该是“庞大的艺术品堆积”,而艺术品是满足人的审美的需要这种精神的需要的“物”,其基本属性是美学属性;最狭义的生存资料(必需品)所满足的是人的“由胃产生”的“肉体的饥饿”的需要。在不是满足这种需要的意义上,艺术品这种人造物就像黄金等自然物一样是一种广义的享受资料(奢侈品)。由此可以给艺术品下一个基本定义:具有美学属性能满足人的审美需要的享受资料。这不同于“艺术是意识形态形式”的定义。商品作为满足人的肉体或精神需要的“物”的属性,体现为使用价值:“起初我们看到,商品是一种二重的东西,即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后来表明,劳动就它表现为价值而论,也不再具有它作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者所具有的那些特征。商品中包含的劳动的这种二重性,是首先由我批判地证明了的。这一点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而李嘉图“不善于区别具有二重表现的劳动的二重性质”。②可见,商品的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及商品劳动的二重性,是马克思“批判”的秘密所在,是其政治经济学体系的枢纽、支撑《资本论》和其整体思想大厦最基本的柱石之一——一种以马克思思想为基础的美学当建立在这种二重性之上,而这种二重性可以把美学与经济学勾连在一起。现在面对的问题则是,建立在现代学术体制基础上的美学与经济学相互割裂、各自孤立——不改变这种学科分化状况,就无法科学、全面、深入解释艺术与经济已高度交融并将更趋于交融的当代社会文化现实和趋势。

      大道至简,两千多年前,《庄子·人间世》有云:“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天下》篇又云:“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道术将为天下裂”。一百多年前,马克思指出:

      自然科学展开了大规模的活动并且占有了不断增多的材料。但是哲学对自然科学始终是疏远的,正像自然科学对哲学也始终是疏远的一样,……甚至历史学也只是顺便地考虑到自然科学,仅仅把它看作是启蒙、有用性和某些伟大发现的因素。然而,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完成非人化。……至于说生活有它的一种基础,科学有它的另一种基础——这根本就是谎言。……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③

      但是,马克思之后,哲学、历史学等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总体上越发疏远,人的科学与自然科学总体上越发分裂,不仅不是一门科学,似乎还是两门毫不相关的科学,“道术将为天下裂”之势愈演愈甚,世间之道越发杂、乱、散而不救。当代专业主义学术体制所造成的学科分化,不仅使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分裂,还进一步使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分裂,其中,美学以标榜无功利性处于人文科学一极,经济学以鼓吹功利性处于社会科学另一极,从而形成两极分裂乃至对抗。这使美学与经济学都存在片面性,无法科学而全面地解释当代人的现实生活及其具体经验,不扬弃这种专业主义的片面性,“人的解放”不可能真正提上议事日程。在马克思看来,造成这些疏远、分裂的原因之一,是现代资本主义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的分裂(分工),其中经济学与美学尽管分裂,但都只从有用性来看待物质生产(工业),但马克思却揭示了现代工业、工厂劳动积极性的一面:“工厂中分工的特点,是劳动在这里已完全丧失专业的性质。但是,当一切专门发展一旦停止,个人对普遍性的要求以及全面发展的趋势就开始显露出来。工厂消除着专业和职业的痴呆。”④而在当代人文社会科学这种精神生产部门却越来越强化专业的性质而或多或少出现“专业和职业的痴呆”——不消除这种“专业和职业的痴呆”,美学、经济学等就不可能在顺应“个人对普遍性的要求以及全面发展的趋势”中发挥现实作用。

      如今面对的一种基本经验现实或现象是:传统所谓的艺术审美活动与经济活动、技术活动的交融已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并将进一步提高,但是,美学却在近代以来的康德审美主义惯性作用下,依然遵循孤立主义路径而拒绝把当代新经济纳入美学研究范围,或者即使重视美学与经济学的交叉研究,也最多只在“有用性”的意义上讨论艺术审美活动中的经济问题。而在传统惯性作用下的经济学即使重视与美学的交叉研究,也只是从手段性的意义上看待当代新经济活动中的艺术审美问题。美学、经济学各自的片面性,阻碍着对当今世界基本的社会现实及其发展趋势的全面的科学认知和判断,而马克思美学/经济学二重性批判,对此有针对性的矫正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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