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接触的视角解释汉语方言介连词“两个”的语法化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健荣,香港中文大学,Kevinchan@cuhk.eduhk。

原文出处:
语言学论丛

内容提要:

储泽祥等(2006)、江蓝生(2012)、贝罗贝(Peyraube 2017)注意到湖南通津铺、湖北仙桃和甘肃青海交界的汉语方言的数量词“两个”可以兼做伴随介词和并列连词。陈健荣(2020)从跨方言的角度分析“两个”功能分布的差异,构拟出“两个”的语法化路径:[数量词>副词>伴随介词>并列连词]。前人都认为:非洲、澳洲、印度尼西亚等与汉语无接触或系属关系的语言也有数量词“两(个)”与介连词同形的现象,可见两者的关联具有跨语言共性,与人类认知有关。但是并未解释为何数量词“两个”的虚化只出现在少数汉语方言中,亦未找到“两”衍生出介连词功能的条件。  本文从汉语内部“两个”的多功能现象出发,结合跨语言的数据,提出以下论点:1.我们发现在西南地区中能用“两个”做介连词的地方,正是汉化土家人聚居之处(包括储泽祥等[2006]集中报道的湖南慈利)。而语序为SOV的土家语正好也有数词“两”和介连词同形的现象,可见当地汉语方言的“两个”能做介连词,与土家语不无关联。2.汉语西南、西北地区的“两个”之所以能虚化成介连词,是由于当地汉语和非汉语高度接触所致的。具体而言,是少数民族学习汉语时,通过转用干扰把非汉语的语法成分带进汉语。西北地区受蒙古语族影响,而西南地区则是受土家语影响。3.汉语“两个”衍生出介连词的功能,并非单纯由语言接触导致,而是内部演变与外部接触合力使然。充当同位语的“两个”在汉语内部发展出副词的功能,其后通过语言接触,进一步虚化为伴随介词。一些方言的介词还可以进一步虚化为并列连词。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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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量词“两个”在汉语标准语以及各方言中的功能基本相若,可以出现在名词性成分前,与之结合成定中结构。这个结构可以是句子的主语或者宾语。亦可以出现在两个名词性成分(主语或宾语皆可)后,充当同位语。然而,有些地区的方言,“两个”还有副词、伴随介词、并列连词等的功能:

      (1)四川成都:我不跟你两个耍了。

      (我不跟你一起玩了。)①(赖先刚2005)

      (2)湖北仙桃:我不想两他一路去。

      (我不想跟他一起去。)(江蓝生2012:302)

      (3)湖南慈利通津铺:我两个他都是这里人。

      (我跟他都是这里人。)(储泽祥等2006:217)

      (4)湖北仙桃:屋里冒得别个,只有我两(个)婆婆。

      (家里没别人,只有我和奶奶。)(江蓝生2012:302)

      贝罗贝(Peyraube 2014、2017)在甘肃临夏、甘沟(没有提供句例),青海五屯亦发现“两个/俩”具有后置伴随介词的功能:

      (5)甘肃临夏:我他两个不去。(我不跟他去。)

      青海五屯:我我的弟杭两个去着。(我会跟我的弟弟一起去。)

      陈健荣(2020)在125个汉语方言点,调查“两个”的多功能模式,确定兼具并列连词和伴随介词功能的方言,集中于湖北西部(黄冈、广水、应城、荆州、天门、岳口、咸丰、恩施)、湖南西部(常德、临澧、岳阳、三合、吉首、古丈、华容)、甘肃(武都、定西[老派])以及青海(西宁)。为行文方便,本文将湖北、湖南地区称为“西南地区”,甘肃、青海称为“西北地区”。

      陈氏发现各汉语方言的“两个”都无一例外的遵循着以下的蕴涵序列:

      (6)数量词>副词②>伴随介词

      >并列连词(有生名词)>并列连词(无生名词)

      >并列连词(动词)

      因此,陈氏推论汉语方言的“两个”也是沿着(6)的路径虚化的。由于西南地区与土家语有着高度接触,西北地区与蒙古语族的东乡语、保安语有着接触,刚好土家语和东乡语、保安语的介连词又与数词“两”同形,可见汉语“两个”的虚化,与语言接触不无关联。

      1 中国境内外非汉语的多功能数词

      根据我们的调查,中国境内外非汉语都有着数词“两”兼做介连词的现象,当中有些语言更与西南、西北地区汉语方言有着深层的接触关系。例如与西南地区汉语方言毗邻的土家语,其数词nie③可做伴随介词与并列连词。以下例句来自我们在湘西龙山的田野调查:

      

      因为介连词nie源自数量义,所以nie排斥多项并列式,连接的名词也不能带上数量词:

      

      与土家语同属藏缅语的Chin语(缅甸南部)、Apatani语(藏南地区)等亦有平行现象。以下Chin语的例句系田野调查所得,注意介连词net与数词“两”同形:

      

      以下为Apatani语的例句,注意介连词与数词“两”同形:

      

      西北地区方面:蒙古语hoyar“两个”或数词ghu+la⑤(类似汉语数量词“两个”)亦可充当并列连词,但仅能连接两个人称代词。⑥与西北地区汉语方言有接触关系的保安语、东乡语(Kim 2003)、土族语、康家语⑦,其数成分“两”都有介连词的功能。以下列出保安语、土族语、康家语的例子:

      

      另一方面,蒙古语族中也有一些语言,虽然与西北地区无直接接触关系,但也出现平行现象。例如喀尔喀蒙古语:

      

      2 数量词“两个”虚化的原因

      西南和西北地区汉语方言和周边少数民族语言(土家语、东乡语和保安语)都出现多功能的“两个”。其他汉语方言则尚未找到能充当介连词的“两个”。出现这种情况,有以下几种可能性:

      (一)巧合

      (二)发生学关系

      (三)汉语自身演变

      (四)语言接触

      首先是“巧合”说:从地域上看,如果只有一两个方言点找到同类现象,这可能是巧合。但是土家语和周边汉语都出现“两(个)”与介连词同形的现象;而西北也一样,凡是“两(个)”有介连词功能的汉语方言,其周边必能找到有着相同语法化路径的非汉语。从语法功能上看:如果只有一两个功能重合,还可能是巧合,但西南地区汉语与非汉语的“两(个)”同时兼有数(量)词、伴随介词、并列连词功能;西北地区则是数(量)词、伴随介词、工具介词功能都有。可见纯属巧合的可能性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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