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感:一个反对定义的现代美学范畴

作 者:

作者简介:
骆冬青,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世界感,乃是在感觉中拥有着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的现实感。若将世界观看作认识论范畴,世界感则是美学范畴。这一范畴,是随着世界市场和自由贸易的建立,现代社会确立了人的感性存在的世界性而建立起来的。在当代社会网络媒介全球化过程中,世界感成为美学范畴中未曾被意识到的核心。这一范畴具有反对定义的性质。世界感美学中,具有世界性的抽象精神和地方性陌生化美感的悖论;媒介美学与去媒介美学的悖论;事件美学与美学事件的悖论。世界感以人的心灵相通为底蕴,具有深切的伦理特质。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6 期

关 键 词:

字号:

      蝴蝶效应,现在似乎已成一个烂俗的比喻:大洋彼岸一只蝴蝶翅膀掀起的微风,竟可激起此岸巨浪。但是,倘若将此作为当下感觉的寓言,作为一种虚拟的美学事件,作为美感的一种类型,提升为“世界感”的象征,则别有意蕴。这一效应,原指在一个动力系统中,初始条件下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的长期的巨大的连锁反应。但若以“世界感”领悟,则世界上任一地方的变动,都会“在此”某一特别敏锐洞察的人的审美感性中掀起轩然大波!美感乃特殊的敏感,在蝴蝶效应中,触角却延伸向遥远的世界。这一效应,在科学中被释义为一种混沌现象,说明了任何事物发展均存在定数与变数;从美学的眼光,不妨说,是现代社会特有的“共通感”。某时某地,一个芭蕾舞者的裙摆转动时,世界上在哪儿、何时,是谁,在心旌摇荡?

      人生此在的“世界感”,归根结底与“世界”的展开相关。“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开窗,其实相伴着的是大开“眼”界、打开“心”界,是人的全部感性心灵的开放,是扑面而来的世界!世界“感”与世界“观”看似如出一辙,实则,“观,谛视也”,世界“观”中渗透着深刻的理性认识;一为美学的呼吸感应,是以感性的触觉敏锐地从整个世界察觉到的东西,是百感交集的混沌,一时难以定义,甚至不可定义,反对定义,却又在模糊错杂之中有着特定的范围,迷离惝恍,而此感悟又伸展向整个世界。世界感,乃是在感觉中拥有着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和现实感。

      波德莱尔曾经如此形容现代性:“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1]我却从中看到了一个分裂的“在此”。然而,分裂的“在此”,却造成了感性世界的整体性和相似性的微妙、内在、应和式的微妙美感,造成了现代艺术的某种杂交和综合,造成了“恶之花”式的恶中之美。海德格尔的人生“此在”,在这一“此”中,处于撕裂状态,竟然分不清是沉沦还是本真。不过,有着“永恒和不变”的“另一半”,却还是将这种“过渡、短暂、偶然”的感觉向着某种美学提升。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生产的不断革命,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确定和骚动不安,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区别于过去一切时代的特征。一切固定的冻结实了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古老的令人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扫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2]赖以生存的根本的东西变了,马克思、恩格斯揭示了波德莱尔未曾意识到的感性深处之基石的撼动。“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隔绝和对立日益消失。”[3]自由贸易、世界市场的形成,让“过渡、短暂、偶然”,成为经济生活的美学重要特性;“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隔绝和对立日益消失”,则是美学“世界感”产生的重要条件。

      以“钱”或“货币”作为感觉的根基,是市场的根本特性。一个身入股市者,最能体会大跌时的“割肉”般的痛感。不仅令人“怀疑人生”,甚至干脆“跳楼”。而以“跳楼价”形容商品贬值,与之紧密联结的诸种感受体验,尤其切身!现代社会的根基,正是这种被上升到“资本”的精神。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的分析,无疑具有美学上的深刻性,以“无利害”为主旨的康德美学,则需要补充复杂的人类精神现象学的内容。总之,世界市场,将无所不在的“流动”刻入到人类精神的深层结构,令人们的感性特质不断被重新定义。“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大自然的一切似乎无价,但在这个市场世界中,却以空间标识了价格。大卫哈维以地理学想象,认为空间属于一种美学范畴。不过这个范畴,首先被资本占用了。更确切地说,空间成为真实的世界范畴,乃是当人类不仅以工业、后工业征服了所控制、扩展的范围,而且是以无形的“钱”之流动进入了感性,进入了美学。我们拥有的住所,甚至其建筑形状,在无形地形构着我们的美学精神。将“现代”的本质阐释为“时间”,“后现代”阐释为“空间”,颇有意趣。但是,若将我们的时代视作“未完成的现代性”,则我们仍在“时空压缩”的情境中生存,我们的感性之根本——时间感与空间感,正是在“世界”被压缩为“地球村”的状态下,不断被重新锻造。

      当堂吉诃德骑着毛驴走出他的村子时,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然彻底变了,骑士没了,一切重新洗牌。世界上遍地俗人。好像日本人说的,武士制度消失的那一刻,大家全成了浪人。堂吉诃德的感觉还在地球上的一个“村子”里,所以,他的“世界感”还停留在以往的骑士文学中,何时才“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时,如陈寅恪挽王国维文章中所说之“奇劫剧变”,则人们精神上的苦痛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堂吉诃德、王国维均是如此。而后现代的空间感,在我们看来,具体表现在美学上,则是无处不在的“世界感”,既包括时间,更包括空间;不过,其根底则在于“人世间”与“人间世”,“世界感”归根结底是对全世界的人的感觉。闻一多曾论及《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识:“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因而,“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我们这里所谓的“世界感”,不同于诗意的宇宙意识,而是一种世界中的人类意识;即使意识到宇宙,那也是扩展的世界,是对宇宙中生命(类人)的感觉。也不同于冯友兰所说的天地境界,那是人与万物“齐物论”、与某种超越实体统一、同一之感,言境界,乃指其精神高度;“世界感”则是执着于人所栖息的天、地,是天地向人的皈依感。即使当代哲学的所谓“动物转向”,我认为还是一种“世界感”的扩容、变容。但奇怪的是,很少人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却无形地形变了。世界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化成的世界,伴随着一种精神现象的诞生,另一种则已解体。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