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势、家庭学习模式与语言传承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保亚,男,四川德阳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信息分享的全球化已经成为一个必然趋势,语言的通用性需求已经不可回避。这一趋势是任何社团行为和政府行为都不可阻挡的。随之而来的趋势是语言流失。中国也不例外。但是,语言的流失跟通用语言和普通话的推广没有直接关系,而跟语言接触中某个语言的语势有直接关系,尤其是汉语方言的语势。语势是语言自然传承势力,量化标准为母语人口和词汇量。语言接触者双方在场是语势形成的必要条件。语位是借助行政力量而确立的语言政治地位。即使没有行政力量的介入,中国也普遍存在以汉语为强势语言的不等势接触,语言对话方式呈现塔式层阶结构,少数民族语言流失显著。语言流失不仅包括语言消失,也包括语言类型特征和语言类型机制的丢失。语言传承和记录势在必行。对自然接触和非自然接触不加区分,因此对汉语强大语势估计不足,是多年来语言传承未能取得显著效果的重要原因。汉语的强大语势使少数民族家庭外围的语言环境逐渐成为汉语环境或汉语方言环境,家庭学习模式是母语传承的最后堡垒。要使少数民族语言得到有效传承,必须为语言传承立法。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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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语言调查工作的深入展开,田野工作者开始对语言消亡的速度感到震惊。任何一种语言的消亡对人类文化来说无疑都是重大损失。就对人类文化的认识价值而言,这种损失程度不弱于物种消亡对生物学带来的损失。每一种语言都是认识人类心智活动及其演化的一扇重要窗口。洪堡特甚至认为每一种语言都有一种世界观。本世纪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问题特别专家组出台的文件《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认为:“语言多样性是人类最重要的遗产。每一种语言都蕴涵着一个民族独特的文化智慧,任何一种语言的消亡都将是整个人类的损失。”此后拯救濒危语言工作出现了高潮。我国学者孙宏开、戴庆厦等团队,也做了大量工作。但是,田野调查的经验让学者们发现,凭现有的资金和人力来拯救濒危语言远远不够,必须要有一些有效的方法。而方法来自于对语言消亡机制的认识。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一直重视语言田野调查,几位作者根据自己多年来的田野调查经验,就语言传承和记录的几个迫切而又相关的问题展开了讨论,包括语势对语言流失的关键作用,家庭学习模式对母语的传承作用,语言文化数字化记录、传承的技术、方法和理论,田野调查的方法和理论。希望有关专家今后一起加入对语言传承和记录的方法论思考,在制定语言政策和语言拯救方案之前,多研究语言接触机制,多认识语言流失的机制和规律,以便用更有效的方法和技术去传承和记录濒危语言、濒危语言特征和濒危语言机制。

      ——陈保亚

      21世纪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问题特别专家组出台的文件《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认为:“语言多样性是人类最重要的遗产。每一种语言都蕴涵着一个民族独特的文化智慧,任何一种语言的消亡都将是整个人类的损失。”①其实语言消亡只是语言流失的一部分。语言流失还应该包括母语人口的减少,语言特征和结构的流失,语言演化和语言接触机制的流失。面对强大的汉语语势,少数民族语言流失显著,需要展开记录和传承。记录的作用是保存一种语言的现存状态,但语言的记录永远不可能是充分的,人力物力的限制也不可能完全记录所有的语言细节,更重要的是,语言的记录并不代表语言的传承,就像记录物种并不等于就传承了物种。语言传承是自然语言生态的传承,是面对语言流失更需要迫切展开的工作。当然,语言传承不能取代语言记录,因为语言演变的速度很快,每个时间段或共时平面都有独特的面貌,这些面貌都必须通过语言的记录来完成。语言传承和语言记录这两项工作需要同时展开,才可以让我们认识到语言是如何一步步演化的,人类文化社会和人的智慧、思维是如何发展变化的。传承和记录同时展开的工作,可以称为语言生态(language ecology)工程。下面主要通过语言接触中的语势分析来论证语言传承的机制以及家庭学习模式对语言传承的特殊意义。

      一、语势与自然接触

      汉语具有很强的传承势力。在古代埃及、巴比伦、印度和中国四大文明中,唯有中国的汉语借助汉字持续书写着汉语文本,维持着华夏文明,并不断替换其他语言,这是一个奇迹,这个谜至今未得到最终解释,但汉语强大的传承势力无可争辩。

      我们把语言在自然接触过程中的传承势力称为语势。②和少数民族语言相比,汉语自身具有一种很强大的语势。汉语是强势语言,少数民族语言是弱势语言。过去已经有强势语言和弱势语言的提法,主要是从语言活力上来划分的,下面涉及的这一对概念将限制在语言传承势力上,即限制在语势上。过去对汉语强大语势的程度估计不足,对语势的内在机制认识不够,过高估计文教媒体在语言传承中的作用,认为只要进行人为的调整,比如展开双语教学,出版少数民族语文报刊,播放少数民族语言的广播电视,广泛展开少数民族文化活动,少数民族语言就能得到传承。《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的作者也有这种理念。事实上这样的传承措施在中国内地和台湾所获得的结果并不理想。中国境内少数民族语言的流失现象仍然很严重。对语势认识不足,就难以观察到语言流失的机制,难以提出有效的语言传承措施。

      从我们调查到的资料看③,语势可以从两个方面来量化:一个是母语人口数量,一个是语言中的词汇量。母语人口是指把该语言作为第一语言的人口,这些母语者能进行口语交流或用同一种文字交流。比如说汉语(包括方言)母语者人口有十多亿,傣语母语者人口低于一百万,两者相差很大。词汇量指一个语言古今历史积淀形成的词汇,包括借词。《汉语大词典》就是汉语词汇的汇集,约37万词条。《傣语词典》(德宏)收2.8万多词条。①根据我们的调查,德宏傣语的词条还可以增加,但不会增加很多,这显示出汉语具有更为丰富的词汇。词汇越丰富,通常词根、文本也越丰富。词汇丰富体现了该语言文化底蕴很深厚。体现词汇量的语言文本包括口语文本(口传)和书面语文本,其中既包括《诗经》《易经》这样的原生文本,也包括基于翻译引介的衍生文本,比如很多科技文本。汉语由于母语人口多,词汇丰富,所以制造仿译词的能力也特别强,比如日语大量借用的英语词,汉语大量以仿译词的方式出现。日语把计算机音译成コンピユ一タ,汉语则仿译为“计算机”。日语把麦克风音译为マイク,汉语早期音译成麦克风,后来进一步仿译成“话筒”。通常语势越强,借词中仿译词越是多于音译词。

      母语人口越多、语言词汇量越丰富,语势越强大。在当下大陆、台湾的语言接触中,汉语是一种语势很强的语言,即通常所说的强势语言。少数民族语言通常是弱势语言。在语言接触中,弱势语言民族通常有大量双语者,强势语言民族通常是单语者,比如中国少数民族有很多会说汉语,汉族会说少数民族语言的比较少。根据双语情况,还可以给出语势的相对量化标准:在语言的自然接触中,双语人口比例越高的民族,其母语的语势越弱,双语人口比例低的民族,其母语的语势越强。相对量化标准主要基于语言接触的一个基本观察事实:弱势语言群体通常会说强势语言。语言接触中语势的不对等是造成语言流失的主要原因,主要表现为双语者经常放弃自己的母语而转换成只说强势语言的单语者。以德宏傣语、阿昌语和德昂语为例(根据《世界的书面语:使用程度和使用方式概况·中国卷》整理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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