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與舊文人關係之側影:以許寶蘅加入中央文史研究館為中心

作 者:
吳昱 

作者简介:
吳昱,暨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博士。廣州 510632

原文出处:
澳门理工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以“敬老崇文”為目的成立的中央文史研究館,雖以社會名望及文化學識作為挑選入館人員的標準,但亦同時慮及挑選對象的歷史背景及人脈關係。尤其在新中國建國伊始的背景下,學識得到眾人肯定的許寶蘅卻在申請入館的事情上一波三折,而最終入館的確定則與時勢發展及人事推薦密不可分。由其日記做出的分析,可以對新中國早期中國共產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進行更為豐富細微的觀察。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2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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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K825.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874-1824(2022)03-0195-08

      成立於1951年7月29日的中央文史研究館①,其設立初衷為解決新中國成立後德高望重的老年知識分子生計問題,同時發揮他們在保存傳統文化、推動文化教育方面的作用。1949年5月21日,毛澤東在回信答覆柳亞子有關設立“國史館”的問題時便指出,新成立的文史館將以“敬老崇文”為宗旨,廣納社會賢達、名流耆宿,最大限度地影響和團結海內外各階層人士,結成廣泛的愛國統一戰線,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②文史館成立之後,招納了大量文化界的耆年碩學之士入館,在修史編志、書畫詩詞等保存傳統文化、弘揚民族精神的活動上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而招納文化界的耆老入館,亦符合中國共產黨在建國之後對知識分子的“團結、教育、改造”的六字方針,“要使他們適應新中國的需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就必須對他們進行教育,幫助他們重新學習,逐步改造舊的世界觀。”③從近年的研究成果來看,關於中央文史研究館的探討多見諸於回憶性文字,尤其集中於倡辦、主辦的毛澤東、周恩來等人與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的私人交往細節,有關該館的具體運作、選人標準、人事關係等問題,依然有較為廣闊的研究空間。④

      文史館的成立,在新中國成立後便已有倡議。1951年6月23日,符定一⑤曾致信毛澤東,信中寫道:“一般旅京老人生計困難,去歲以來,他們因我公關懷,有設立養老機構之意,風聲所播,彼等不勝欣喜之至。去歲下半年,周總理秉承德意,屢次向本人表示,決定由政務院設立文史研究館。本人遂邀集若干老人坐(座)談數次,徵求眾意,並陳述老人對於文史館研究的辦法。周總理辦事熱心,毅然負責,去歲冬季,派齊燕銘秘書長設立文史研究館的籌備處。籌備處總司其事者齊秘書長,助理齊秘書長者為屈武主任,文史館籌備事務者為王笑竹。據王笑竹說,現時文史館事已籌備齊全,只要主席一批,即時可以開館。近幾天,這些老人本身療饑無術,對於文史館望眼欲穿,群來向我詢問,逼我向主席催請,並說:催請如無效,主席自有個答覆使老人有所遵循。有人說,若因文史館的職員不能定,遂使文史館遲延開辦,則請政府先發表一批老人名單,先期照單接濟,免得老人緣門乞食。以上所說老人的話,居多情詞懇切,不得不據以上聞。總而言之,文史館究竟能辦與否,請明以告我。萬一有困難須面語者,請派車來接我即趨前聆教可也。”⑥毛澤東收到來信後隨即批示:“請齊燕銘同志辦。生計太困難者,先行接濟,不使捱餓。”⑦一個月後,中央文史研究館正式成立,聘任26名耆宿為第一批館員,⑧館址經多次商議,最終選定北海靜心齋。⑨可見推動文史館成立的直接原因,與一批晚清民國耆宿在新中國初年的生活困難有直接聯繫,⑩但挑選哪些人士進入文史館任職,顯然有一定的標準,在“敬老崇文”的要求背後,還有其他一系列的考量因素。

      1956年10月8日,許寶蘅獲聘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聘任書為第154號。(11)生於1875年12月20日的許寶蘅,曾於1902年應浙江鄉試中舉人,1906年後歷任內閣中書、學部主事、軍機章京、承宣廳行走。入民國後又曾任北京臨時大總統府秘書、國務院秘書、國務院銓敘局局長等職。1932年,許寶蘅到東北淪陷區任偽滿執政府秘書、大禮官、宮內府總務處處長,1939年因年老退職,1945年8月回北平家居。新中國成立後,從1953年起領取北京市勞動局每月發放的生活困難補助金,直至1956年10月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為止。(12)許寶蘅“出身科舉,數十年浮沉宦海”,(13)歷任晚清、北洋政府、南京國民政府、偽“滿洲國”及新中國政權,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日記,而目前保存出版的《許寶蘅日記》,其中較為完整的一部分即是1944年至1960年,可以說,由許寶蘅的角度,可以提供分析中央文史研究館在挑選館員過程中注重的相應因素、挑選結果背後的人事糾葛,亦可由此窺見歷經晚清民國的舊文人,在新中國時期如何調適自身並積極融入其中的過程。

      一、中央文史館早期入館人員分析

      1951年7月底,首批入館館員名單公佈,20餘名耆老中,不乏葉恭焯、柳亞子、章士釗等知名人士。通過分析首批館員的出身、專長、社會關係等因素,可以讓我們對挑選文史館館員的標準有更為具體的認知。

      從首批館員的出身來看,大部分均有科舉出身、或曾就讀於新式學堂。其中王治昌、邢贊庭、邵章、康同璧、唐進、葉端棻、劉園都有留學海外的經歷,除康同璧留學美國、唐進後來留學法國外,(14)其餘人員都是留學日本,專業均為法科或商科。而沒有入過學堂的兩位館員均為著名藝術家:陳半丁與齊白石。前者為任伯年和吳昌碩的弟子,而後者之藝術成就則早已為世人所熟知。這些館員的專長,都是詩詞、書法、繪畫、掌故、古典文學等領域,可以說充分體現了文史館“敬老崇文”的特色——他們年紀較長、歷經數政權的更迭、又多以繼承弘揚傳統文化見長,被選為首批入館,可謂實至名歸。

      不過,在崇文衡士的標準後,不可不注意兩個因素的存在:一是人事關係,一是歷史因素。文史館首任館長符定一與毛澤東的關係早已為後人所熟知,周恩來就曾將“發現毛澤東同志為中國有用人才之第一人”,作為老人一生的三大貢獻之一;柳亞子在重慶談判時便已與毛澤東吟詩唱和,而文史館的成立,其中便有柳亞子的提倡之功;章士釗曾在籌措進步青年赴法勤工儉學時期,以二萬元銀元相贈毛澤東;劉武則在1920年代擔任瀏陽縣長任內,出資200元為股本支持毛澤東於長沙開設文化書店。(15)另外在該批館員中,查安蓀是政務院副總理董必武在武昌文普通中學堂時的同學,黃復是柳亞子的好友,王治昌是王光美之父、劉少奇岳父,齊之彪為齊燕銘之父,而齊燕銘在建國後歷任中央人民政府辦公廳主任、政務院副秘書長、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等職務,在籌措中央文史研究館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組織協調作用。必須指出的是,他們的入選並非單純依靠人事關係,像王治昌是工商業界的著名人士,長期致力於兒童福利事業,齊之彪則在任故宮博物院秘書期間發現了多部宋元版書籍,但以“崇文”的標準來看,二人的入選似乎有些勉強,因此不能不考慮此方案的人員、社會脈絡及社會影響等相關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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