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讲的“形而上学原理”,不是指西方Metaphysik即“物理学之后”的原理,也不是中国传统《易传·上》中“形而上者谓之道”的含义。换言之,这里的形而上学和西方的“物理学之后”及中国古代形而上的“伦理学之后”都不同,按照西语的意思它应该是“语言学之后”(Metaliguistik)。因此,它既不像西方形而上学那样与经验事物在逻辑上有清晰的划分而超越为“神学”,也不像中国古代形而上之道那样与形而下之器混沌不分,而是在语言学本身中分化出来一个明显不同的层次;也就是说,它不是要谈普通语言学,而是要谈使语言学得以可能的那些更高层次的哲学原理。因而它是一门语言哲学,其中免不了要涉及普通语言学的一些基本概念,但也是着眼于它们的更高的哲学本质,而不是局限于将它们当作工具来掌握其运用法则。这样一种“形而上学”可以说是中西哲学中从来没有过的,即使有个别哲学家曾涉及语言学之后的某些问题,但要么是将它们当作传统形而上学的附属问题,要么是当作普通语言学的技术问题,而不是作为单独的语言学之后的形而上学问题。语言学之后既不是“科学的科学”,也不是“伦理的伦理”,而是把这两者以及与之相关的美学和宗教都隶属于它之下,将其置于自身的“应用”层次,也就是将“物理学之后”和“伦理学之后”都作为“语言学之后”下属的分支而居高临下地来讨论,力求层次分明、不容混淆,但却并非悬空高蹈、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充分显示“语言学之后”对于真理问题、善恶问题、审美问题和信仰问题的有效解释作用。这一切的前提,则是首先要把语言的形而上学自身的一般原理一层层清晰地展示出来,而其最高的原理则是“自否定”。 一、语言的自否定本质:“谎言”与“真话” 根据我对语言从劳动中、尤其是从携带工具这一行为中的发生学的分析,①语言除了是依靠一种自否定的辩证程序在劳动中产生出来的之外,它本身也正是以这种自否定作为自身的本质。语言的这种自否定本质来自于意识和自我意识的自否定结构:我不是我,而是我们;归根结底来自携带工具的自否定含义:工具不是工具,而是我的肢体——延长的手;而到了语言这里,则是:语词不是语词,而是代现了语词所指的对象或意谓;或者说,正因为能指可以指谓一切对象或意谓,它也可以指谓自身,成为“能指的能指”即绝对的能指——所指。②这个道理,其实黑格尔也已经说出来了,他在谈到“自我意识与其直接现实性的关系”(即所谓“面相学与头盖骨相学”)时指出: 这个外在的东西首先只是作为器官而使内在的东西成为看得见的东西,或一般的来说使它成为一种为他的存在;因为内在的东西就其存在于器官中而言,它就是活动自身。说话的口,劳动的手,如果人们愿意的话,还加上腿,都是些本身就包含着行为自身,或内在的东西自身,并使之实现和完成的器官;但内在的东西通过这些器官而获得的外在性,却是作为一种从个体分离开来的现实性的行为业绩。语言和劳动都是外化的活动,个体在其中不再把自己保持和据有于自身中,而是让内在的东西完全走出自身之外,并使自己委身于他者。③ 这里从自我意识这一眼光把语言和劳动中的器官视为这两种“外化活动”的工具。语言的外化和劳动的外化使自我从个体分离开来、让内在的东西走出自身之外而委身于他者,但正是凭借这种委身于他者,语言和劳动才是自身。拉松版的一个注释非常形象地说明了这一关系,即引用席勒的诗:“灵魂刚一说话,哎呀,灵魂已经不再是它了。”④当然,灵魂如果为了保持“是它”而不说话,哑口无言,它将更加“不是它”。换言之,它只有在“不是它”时才能“是它”,它的活动就是“不是它”的活动,但同时又是借此而“成为它”因而“是它”的活动。⑤对语言的这样一种理解,肯定会使语言学家和逻辑学家们感到困惑和愤怒。但其实他们根本用不着紧张,我将证明,语言的这种自否定的辩证本性不但不会摧毁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语言规范,反而会使他们已经获得的成果建立在更为可靠和更为充实的基础之上,而达到自身的自我意识的觉醒,这就是“语言学之后”的形而上学原理。在我看来,辩证法正是以“自否定”作为自己的核心和终极概念的,⑥因而从自否定切入语言的本质是必然的,也是最合理的。 一听到语言,或者读到文字,人们最直接的反应是:这是谎言还是真话?因为如果听到读到的是谎言,那么,岂止是白听白读了,而且还可能因为信以为真而招来伤害。但作为研究语言的学者,他们可能还会由此引发疑问:既然语言是为了沟通人们的思想,为什么还会有谎言?谎言有什么作用?以及:人们如何制造谎言?要回答这些问题,首先我们必须把“谎言”或“真话”的道德含义放在一边,也不顾它们有可能导致的危害或者好处,而就事论事地考察一下它们本身的性质或结构。换言之,我们必须从语言学之中或语言学之下(之前)的层次提升到语言学之后的层次来讨论,才能厘清这些问题。 从逻辑上说,“为什么有谎言?”这个问题前面还应该有一个问题:什么是谎言?但这个问题太简单了,连小孩子都知道:谎言就是与事实不符合的话。只不过这种定义是不能“当真”的,因为严格说来,事实是事实,话是话,即一种声音的振动;所以,除了像声词和感叹词以外,没有任何话是与事实“符合”的。照此看来,没有任何一句话不是“谎言”,除非不说话,一直保持沉默。当然这是最浅层次的“谎言”,通常没有人从这个层次上来理解谎言。但仔细一想:可不是!如果一个人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要保持话语所反映的事物的真相,那他最好是不要说话,只做不说。俗话说,“耳闻不如目见”,或者说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亦即“实践出真知”,都是这个意思。至于要表达出说话者的真心就更难了,我们常说,“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这显然是假话,因为你掏不出来;就算你能掏出来,也看不出什么。所以,还不如举杯示意:一切尽在酒中。就连孔子说“仁者,其言也切”(《论语·颜渊》)都不行,说一个字都已经是虚伪了。所以,孔子干脆就不说话了,“吾欲无言”,因为“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但孔子这样说时,他已经言行不一,说了假话。真正的“真话”就是不说话,什么都不说,只用行动来证明。但那就连“话”都不可能有了,哪里还有“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