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734/j.cnki.1000-5315.2022.04.020 文无第一,或可谓之中国人文学术评判的一大难题。其实,就全球性的文科学术研究而言,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评鉴的问题和困惑是普遍存在的。对史学研究成果的评骘,亦是如此。世间哪里会有世人公认的“最好”史学作品!?除了言人人殊之外,评价的标准确亦因人而异。中国历来就有“文人相轻”、“唯我独尊”的传统,文人的自大孤傲、狂妄不捐,千古以还,在在皆是,不胜枚举。即便是大师巨子们视域中的“低夫下士”、“三家村圣人”,他们自己却往往傲然自以为是,甚而对于学界普遍公认的所谓大家巨匠、文章居府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乃至斥之为“学术垃圾”,亦在所难免①。当然,对于世所称誉的经典著作,如日月之高悬,如珠峰之顶巅,人所共见,并不会因二三子的贬斥毁誉而遮蔽其熠熠清辉。各花入各眼,职是之故,本文所谓的“最好”,虽意在求其普遍性,抑恐也只能是个性的认知。 以个人浅薄的学问,讨论“最好的宋史”这一宏大且颇具挑战意义的学术话题,除自不量力之外,更多的是惶憷。本文首先讨论什么是“最好的宋史学”,结合古今中外的相关评论,提出普遍性的评判标准;其次,以《宋代地方政治研究》一书为例,对照这些标准,展开具体对照和阐释;最后,将目光置诸最近百余年尤其是1980年代以还的宋史研究,结合欧美和日本汉学家的研究视角、问题、理路和方法,尤其是学术规范,对比中国人文学术整体发展历程中的宋史研究,提出点滴浅见。当然,笔者虽明知共识难求,但付诸笔端,除聊供自勉之馀外,仍希望得到大师巨子、高明睿智者的严厉批判,俾便提升中国宋史研究乃至人文学术研究的整体水准。 一 为何要讨论“最好的宋史学”? 2013年9月,由美国哈佛燕京学社社长裴宜理教授(Elizabeth J.Perry)和浙江大学历史系主任陈红民教授主持召开的“什么是最好的历史学”学术论坛,引发了学者更深更广层面的思考②。由此扩展开来,进而讨论“什么是最好的宋史(论著)”,也别有意义。对于学术评断,中国史学界多含混模糊,以口碑为主。宋史学界的前辈多秉持君子风范,只留口碑,不立文字,鲜有得罪人的严正学术批评。至今尚无探讨某一断代史学术标准的论文。其他理由如下。 其一,近代以还的人文学术对宋史领域的关注不足。与汉唐史、明清史和近代史相较,多年来,国内外的宋史研究大致处于相对落寞的境地。虽然近百年来,经过中外前辈学者的不懈努力,宋史研究涌现出一大批优秀论著,引发了学界的广泛讨论与热烈思考。邓广铭、漆侠、陈乐素、李埏、徐规、全汉昇、王曾瑜、朱瑞熙、王德毅、梁庚尧、黄宽重、柳立言,以及海外Robert Hartwell(郝若贝)、刘子健、Patricia Buckley Ebrey(伊沛霞)、Robert P.Hymes(韩明士)、Peter K.Bol(包弼德)、Richard von Glahn(万志英)、Ronald Egan(艾朗诺)、 Jacques Gernet(谢和耐)、宫崎市定、周藤吉之、加藤繁、斯波义信、梅原郁等著名前辈,皆发表了足可藏之名山、堪称经典的著作。与其他断代史尤其是晋唐史学者相比,同是1970-1980年出生的中青年学者一般无法相比,遑论与陈寅恪、唐长儒、田余庆等学者相提并论,多少呈现出“总不如”的学术景观。如果进而言之,就宋史研究整体成就而言,除极少数极个别议题之外,大多数的研究成果则很难褒扬其为“中国历史”和“历史学”研究的经典、典范文本,给学界提供了极具超越性、前沿性的理论方法和问题意识,做出了卓越的贡献③。 其二,最近三四十年来,中国宋史研究领域成果丰富,但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且渐有鱼目混珠的趋势。早在2004年,李华瑞业已指出,近50年来刊出的宋史研究论著总数多达1.5万篇,但是与这种数量剧增相伴的,却并非质量的提高,其中“1/3~1/2是完全没有学术价值的废品”,就王安石变法研究而言,发表“文章千余篇,但有见解、有一定水准的论文大约只占三分之一,其他文章多是低水平的重复之作和泛泛而谈的应景之作”。2005年,李伯重引用了李华瑞的这一结论,并进而用之概指中国文史研究,尤其是热门学科,如经济学研究等④。要之,晚近以还,人文学术几成为专业化极强的谋生职业,论文和著作几乎等同于可用于交换的商品。学者多在论文、著作、课题、获奖等指挥棒下,求实用,谋名利,浮躁浅薄的半成品遂蜂拥而出。 最后,如何使宋史研究走出上述困境,追求“最好的宋史”,开创出一条符合中国学术发展脉络的道路,建立起中国学术独有的规范和体系,是我们当前迫切需要关注的问题。本文立足于中国近当代人文学术发展的历程,针对宋史研究的成果及其整体表现,讨论“最好的宋史”这一议题,意即在此。那么,我们为什么会选择《宋代地方政治研究》这部书为例展开讨论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应先对什么是“最好的宋史学”做出回答,即探讨其具体的标准是什么。 二 什么是“最好的宋史学”? 在讨论此问题之前,有三点需要明确。 第一,学术贡献和成果的评判,不能简单以数量比。尽管在很多人眼里,包括在高校人事管理部门各类评比的表格里,人文学者影响力就在于这些“数量”,但我们应深知,学术研究重在质的创新突破,而不在量的无限累积。 第二,各时代有各时代最好的学术议题及其难度系数,比较与评判应在同一维度内进行,而不能随意跨越。即如张家驹《两宋经济重心的南移》与同时代出版的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和《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同一时代出版的王曾瑜《宋朝兵(军)制初探》和《宋朝阶级结构》、邓小南《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包伟民《宋代地方财政史研究》与茅海建《天朝的崩溃》,均是论题深邃与学术功力深厚的佳作,倘若硬要在二者之间做一评骘,估计是无从着手的。明乎此,始可探讨何为最好的学术著作,何为最好的宋史学。当然,历史文献数据化前后,也不宜混同评骘。 第三,一部学术著作达到怎样的水准,方可称之为“著述”和“一家之言”?如前所述,言人人殊,但学界对此仍有口碑与公论。近代以前的中国传统学术,以享有盛誉的乾嘉学派而言,义理、考据、辞章的评鉴标准⑤,冀求论著之淹博、识断、精审,良有其则,影响深远。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经盛赞清代考据学者“科学的研究法”和“科学的研究精神”,并总结出清代学界正统派学风的十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