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斯的话语分析法和中式主谓句

作 者：
沈家煊 

作者简介：
沈家煊，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E-mail：jiaxuanshen@sina.com（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现代外语

内容提要：

Harris（1952）将切分和归类法（segmentation and classification），即后人称之为发现程序的，延伸到语篇分析。本文承认它的普遍适用性，然后指出，将这种方法运用于汉语话语分析，必然得出的结果是：汉语的“主谓句”是等式型主谓句，主语和谓语同属一个对等类。由此得出汉语的句法结构就是信息结构，而且具有对称性。得出这个结果是由汉语植根于对话和互动的“流水句”的特性所决定的。从汉语反观英语，英式主谓句可视为中式主谓句的一个特例。文章还涉及这一分析结果的方法论思考，强调我们不能把有待发现的当作发现它的准则。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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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哈里斯的话语分析法

      1.1 两个分析步骤

      步骤一，收集句内有相同分布环境的语言成分（语素或语素序列），把它们看作是互相对等的（equivalent to each other）成分。比如，发现两个句子AF和BF，A和B有相同的分布环境“_F”，则记录为A=B，表示A对等于B（A is equivalent to B），A和B属于一个对等类（equivalent class）。此等式的含义是：A和B至少有一个分布环境相同。A和B在相同的分布环境里可以互相替代，所以对等类又叫替代类（substitution class）。又发现两个句子AF和BE，因为已有等式A=B，则可以推导F对等于E，记录为F=E，F和E属于一个对等类。

      之所以可以这样推导归类，是因为在句子AF中，F是A的分布环境，A也是F的分布环境，二者互为分布环境。“互为分布环境”这个概念很重要，语词不仅在上下文中得以理解，而且本身“制造”上下文：A不仅在语境“_F”中存在和理解，而且一经说出就成为F存在的语境“A_”。这正是Sperber & Wilson（1986）Relevance（《关联论》）一书所要传递的核心思想①，也是“互文说”（克里斯蒂娃2016）的要义：语言的本性是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对任何一个AF组合而言，A和F之间都是互文关系。中国传统所说的“互文”或“互文见义”局限于“阴阳”“来往”“高下”这样的并列组合，按照现代的互文说，“老骥”和“伏枥”这样的非并列组合也是互文和互文见义，关于这种广义的互文观，参看沈家煊（2020）一文的详细说明。

      哈里斯早就有了广义互文的观念，他说有了这样的观念就可以将某一语篇的许多或全部成分归并为数量有限的对等类。比如，假设一个语篇包含九个句子AF：BE：CG：BF：ME：AG：NE：NG：MH（符号“：”表示句子与句子不必紧挨着），用以上方法可以建立两个对等类：

      

      步骤二，用这些对等类来表示语篇的结构，即表明这些对等类的成员以何种方式出现在语篇里，语篇的结构是如何由这些对等类排列组成的。如果说步骤一好比编一部标词类的词典（或一张清单），那么步骤二就好比写一部语法（同一词类的词出现在对等的分布环境中）。在上面假设的语篇中，每个句子由对等类1的一个成员和对等类2的一个成员组成。当对等类不止两个时，比如说，语篇中又出现了句子PQ，情形变得复杂，但是基本的分析原理和分析步骤不变。

      在说明两个分析步骤后，哈里斯假设一个具体的语篇作为分析对象，它只包含三个句子：

      （1）His attitudes arose out of his social position:He was influenced by his social position:His attitudes arose out of a restricted world-view.（他的态度出自他的社会地位：他受制于他的社会地位：他的态度出自他狭窄的世界观）

      这个语篇可以用上述方法建立两个对等类（替代类）：

      X类：包含两个成员his attitudes arose out of和he was influenced by（两者都出现在his social position之前）

      Y类：包含两个成员his social position和a restricted world-view（两者都出现在his attitudes arose out of之后）

      同一语类的成员互相对等是指分布环境对等，意义不一定对等。分布环境对等也不是指分布环境相同，his social position出现在he was influenced by之后，而a restricted world-view不是。分布环境相同的情形是很少的，要在语篇中找出分布环境完全相同的成分几乎不可能。那么找出至少有一个分布环境相同的成分并把它们归为一类，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意义在于，建立这样的对等类能使我们获得有关语篇结构的知识。就上面那个简单语篇而言，建立X和Y两个对等类之后，就可以对它的结构作这样的描述：其中所有句子由XY构成，虽然一个可能有的XY句（He was influenced by a restricted worldview）没有出现。

      1.2 超越主谓结构

      哈里斯运用于语篇的话语分析法是他学术生涯第二阶段的特色（Matthews 1999），但跟他第一阶段的句子分析一样，避免先行对句子做直接成分（IC）的分析。注意上面X类的成员his attitudes arose out of和he was influenced by，在以主谓结构为主干的句法结构里二者都不属于句子的直接成分，句子的切分如果第一刀切在主语his attitudes和he之后，那是先认定了一个主谓结构，而哈里斯一以贯之的做法是不先做这样的认定，一切取决于替代法的分析结果，所以第一刀就可以切在介词和介词宾语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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