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唐代市舶使置废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郭桂坤,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广州 510631)。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

内容提要:

唐代市舶使置废连续性的问题,一直未能引起学界重视。通过倒溯史料,可以推测德宗至文宗朝曾长期弃置市舶使。由于市舶使是朝廷派出的市买蛮宝的使者,而市买的财源又出自中央藏库,故其废置会受到朝廷财政收支状况及相关政策的直接影响。德宗推行“两税法”后,为利用“进奉”及“宣索”等手段争夺财政收入,朝廷一度停止派遣市舶使,改由岭南节度使购买蛮宝进上。但这给地方财政带来了较大压力,故文宗开成(836-840)初年,在岭南节度使卢钧的请求下,唐王朝再次恢复了市舶使的设置。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22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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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22X(2022)01-0012-11

      百余年来,中外学界对唐代市舶使的相关问题展开了不懈探索,取得了不菲的成果。①不过,其置废的连续性似乎还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田久德认为,开元初创置市舶使以后,由广州地方长官兼领市舶事务的情况仍较普遍,只是不时别置市舶使以分其任而已。②黎虎也认为唐代的市舶管理由地方长官全面负责,但朝廷为了需要,也时派市舶使前往负责市舶事宜。有市舶使时,两者共同管理,无市舶使时,由地方长官单独管理。③两位学者的观察非常敏锐,注意到开元以后唐王朝并没有连续不断地设立市舶使。在此基础上、有必要进一步展开追问:既然地方长官有能力全面负责市舶事务,那又有何必要派遣市舶使前来共同管理呢?为何这种“必要”看起来又具有随意性,使得市舶使时置时废呢?

      一、德宗至文宗朝废止市舶使的历史

      过去讨论唐代市舶使的学者,经常引用《全唐文》所收《进岭南王馆市舶使院图表》作为论据。④实际上,该文亦见于《文苑英华》,题为《进岭南馆王市舶使院图表》。⑤吴玉贵指出,由于《文苑英华》此篇前有王虔休所撰《修进继天诞圣乐表》,故《全唐文》编者乃误将此文置于虔休名下。⑥黄楼进一步补证,王虔休一直在昭义军中供职,不可能进上此表。⑦因此,以往学者根据这份进表得出唐代有朝官充任市舶使的结论,⑧还不够可靠。表文中言及“由是梯山航海,岁来中国……伏以承前虽有命使之名,而无责成之实”“自臣亲承圣旨,革划前弊,御府珍贡,归臣有司”“圣恩以军府交代之际,委臣在镇”,可知其出于某位出镇岭南的节度使。这位节度使秉承圣旨,将此前属于市舶使的进奉“御府珍贡”之责收归了节度使府(“臣有司”)。

      无独有偶,我们恰好能在史料中找到岭南节度使再度将这一职责出让,请求恢复市舶使的记载。《旧唐书·卢钧传》谓:“南海有蛮舶之利,珍货辐凑。旧帅作法兴利以致富,凡为南海者,靡不梱载而还。钧性仁恕,为政廉洁,请监军领市舶使,己一不干预。”⑨《新唐书·卢钧传》则谓:“海道商舶始至,异时帅府争先往,贱售其珍,钧一不取,时称絜廉。”⑩对南海蕃舶实行“贱售其珍”以“兴利”者,两段史料只及于“旧帅”或“帅府”,并没有提到市舶使。相反,卢钧为政廉洁,不愿意通过市买致富,故“请监军领市舶使”。这些都可以说明,在此之前监军未领市舶使。

      可与此相互印证者,是文宗大和八年(834)二月九日发布的疾愈德音中的一段内容,其谓:“南海蕃舶,本以慕化而来,固在接以恩仁,使其感悦。如闻比年,长吏多务征求,嗟怨之声,达于殊俗。况朕方宝勤俭,岂受(原注:一作爱)遐琛?深虑远人未安,率税犹重,思有矜恤,以示绥怀。其岭南、福建及扬州蕃客,宜委节度观察使常加存问。除舶脚、收市进奉外,任其来往通流,自为交易,不得重加率税。”(11)这段文字所规训的直接对象,乃是包括“节度观察使”在内的地方“长吏”,说明“舶脚、收市进奉”此时应该都是节度观察使的职责。

      韩愈撰《孔戣墓志铭》云:“(元和)十二年(817),自国子祭酒拜御史大夫,岭南节度等使……蕃舶之至泊步,有下碇之税,始至有阅货之燕,犀珠磊落,贿及仆隶,公皆罢之。”(12)如后文将要详细分析的那样,《唐国史补》中记载蕃舶始至当由舶主(或称“船主”)领市舶使“籍其名物”,(13)亦即此处所谓的“阅货”。如果当时是由市舶使主持“阅货”,孔戣则不当自专而罢去“阅货之燕”。因此,元和末恐亦无市舶使插手广州的市舶事务。

      在孔戣之前,马总曾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且兼领押蕃舶使。柳宗元撰《岭南节度飨军堂记》云:“唐制:岭南为五府,府部州以十数,其大小之戎,号令之用,则听于节度使焉。其外大海多蛮夷,由流求、诃陵,西抵大夏、康居,环水而国以百数,则统于押蕃舶使。内之幅员万里,以执秩拱稽,时听教命;外之羁属数万里,以译言贽宝,岁帅贡职。合二使之重,以治于广州。”(14)其中所言“译言贽宝,岁帅贡职”,名义上是朝贡,实际是唐朝官方收购以后进奉皇帝。收市进奉之职既统于节度使所兼掌的押蕃舶使,说明这个阶段并不存在市舶使。值得一提的是,前揭《进岭南王馆市舶使院图表》云:“海门之外,隐若敌国;海门之内,宣知(原注:一作和)变风。后述职于此者,但资忠履信,守而勿失,不刊之典,贻厥将来。”(15)《岭南节度飨军堂记》所述之内外格局,与其一致,似可看成后来之节度使“守而勿失”的表现。据此,进《图表》之节度使节制南海可能是在马总之前。

      在《唐故岭南经略副使御史马君墓志》中,柳宗元也提到了押蕃舶使,谓:“君凡受署,往来桂州、岭南、江西、荆南道,皆大府。凡命官,更佐军卫、录王府事、番禺令、江陵户曹录府事、监察御史,皆为显官。凡佐治,由巡官、判官至押蕃舶使、经略副使,皆所谓右职。”(16)据其履历,马君任经略副使兼押蕃舶使的时间,应该是在元和初年。如上所述,此时岭南既有押蕃舶使,则不当有市舶使。

      过去,李锦绣曾根据岭南监军的人选补充出了两位新的市舶使,其一即为元和初期的许遂振。(17)许虽为监军,但并未兼任市舶使,因此从制度上讲缺乏直接管理市舶事务的权力。《杨于陵墓志》中紧接着“除替罢归”的一句,是“遂振既领[留]后事”。(18)这就表明许遂振想干预的市舶事务,当时是掌握在岭南节度使杨于陵手中。故只有排挤走杨而“领留后事”,许遂振才能理所当然地将掌管市舶事务的权力揽归己手。如所周知,根据目前所能见到的史料,可以确证唐代只在岭南道设立过市舶使。(19)许遂振奏请乘驿递进奉者如果真是以市舶使的身份市买所得,李绛就不会谏称“脱若诸道悉然,即是制度紊乱”。(20)李绛既以“诸道”用来对比,证实许遂振所奏请乘驿递进奉者正同于诸道节度使的常规进奉,而非朝廷专遣市舶使市买以后的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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