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汉语系统经历了从单音节词占优势到双音节词为主体、单双音节词协同运作的变化,因此基于这种系统格局演变的词汇化(lexicalization,其主体是双音词化)问题成了学界比较关注的话题,无论是词汇学、语法学、语义学,还是近些年兴起的韵律构词学、构式形态学、语体语法学等,都将它作为关注的重点之一。汉语词汇系统中通过词汇化而形成的复合词,大部分是由短语结构/句法结构的词法化(morphologization)而来,包括主谓、述宾、述补、偏正、并列等基本短语结构,以及介宾、连动、兼语等结构。但有一些复合词并非来自这样的词法化及词汇化过程,而是处于不同句法层级上的成分所构成的词串(word string)由于韵律等动因使得结构边界消失进而衍生为词汇单位,规约化后进入词库中,如“从来、而后、何不、否则、尤其、之所以”之类。相较于合乎一般词法规则的词汇化形式,这类词串的特殊词汇化路径因其“非法”表现(即不合乎一般词法)而引发了学界的特别关注。以“而后”为例(为示区别,例句中非词形式用下加点标示,词汇化过程中和完成词汇化的形式用下划线标示): (1)拟之
言,议之
动,拟议以成其变化。(《周易·系辞上》) 例中“而”是承接连词,连接前后两个谓词性成分;“后”是表时间的方位名词,充当后置紧邻动词的修饰语。这时的“而”与“后”处于不同的句法层级,并不存在直接句法关系,即“拟之而后言”的句法结构关系是:[[拟之][而[后言]]]。但这个序列因节律分组而形成这样的韵律结构:[[拟之]#[而后/言]]。这样一来,在长期相类似的使用过程中,这两个相邻成分就有可能因韵律驱动和高频使用而使两者间短语边界消失进而固化成一个独立的词汇单位(同时也做一个语法单位,表示动作时间相继或逻辑关系相联的连词),因而可以截取出来使用。例如(引自陈宝勤(1994),内容有充实): (2)a.亡国至亡
知亡,至死
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荀子·强国》) b.因与之参国政,正是非,治曲直,听咸阳,顺者错之,不顺者
诛之。(《荀子·强国》) 我们将这样跨越句法层级的词串称为“跨层序列”(cross-hierarchial sequence),由跨层序列衍生而来的特殊词汇化现象称作“跨层序列词汇化”(文献中常称作跨层结构词汇化,关于术语选用的理据下文将有说明),下文一般简作“跨层词汇化”,由此而形成的词称作“跨层词”;而将运作于跨层序列词汇化现象的结构化规则称作“跨层序列词法化”,下文一般简作“跨层词法化”。为叙述方便,下文将衍生跨层词的跨层序列形式称作源式(source form),如例(1)中的“而后”,源式所辖成分固化成跨层词后进入词库。 相对于常规词法化及词汇化现象而言,跨层词法化、词汇化显然是一种边缘现象,因其涉及句法、词汇、韵律以及语义、语用等多个层面而受到学界多方面关注。然而,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关于跨层词汇化的研究,虽然也有一些成果,但总体比较宽泛零散,并且大多只是单纯的个案描写,集中于对个案具体演变过程和路径的探讨,理论探讨极其薄弱。总体来看,无论具体现象的发掘,还是动因机制的探索,都还只是刚刚起步。”(刘红妮,2019:2)此前也有学者基于对词汇化研究全貌的观察指出了这方面的问题(董秀芳,2017)。再放到更大的研究视野中去看,虽然跨层词汇化现象在世界语言中也有很多表现,但国际语言学界对此也少有理论探讨。如作为词汇化专题研究著作的Brinton & Traugott(2005),对词汇化的类型及词汇化和语法化的关系做了详细讨论,并有多类型个案考察,但对类似跨层词汇化问题,几无理论说明。也就是说,相较于丰富的个案研究,跨层词汇化的理论建构明显不足,尤其在相关概念的明晰性、研究内容的系统性、分析模式的操作性、理论概括的普遍性等方面,都非常欠缺。个中原因,或许是这种非常规的词汇/词法现象跟句法现象“断了线”,观察研究时虽可借助语法化、语用原则等理论按时间进程对具体跨层词的演变路径做出个案描写和解释,但很难像短语结构词汇化那样做出词法层面的规则性概括。更为关键的是,统摄这些个案产生的结构化原理和机制是什么,并无系统阐释。而这一切的根本,则是对“跨层序列”的基本内涵缺少清晰明确的认识,一般所论只落在“成分相邻”这种非结构化关系的模糊认知上,以致研究视野中容易出现有词汇无词法的情况。这样,就很难揭示词汇化现象背后的词法化原理和机制。基于此,本文立足于当代语言学对语法分析中结构化原则的理解和追求,对跨层词法化过程中的基本结构做出阐释,并由此对各种跨层词汇化现象做出新的语法定位和类型分析,以使相关现象在语法系统中得到更为清晰的诠释。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