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埃吕尔(Jacques Ellul)1912年出生于波尔多,1937年在波尔多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二战期间坚持抵抗运动,战后活跃于法国政坛和宗教界,任波尔多大学历史暨社会学系教授。埃吕尔一生著述颇丰,涵盖哲学、社会学、历史学、圣经研究和诗学等。埃吕尔最重要的著作《技艺社会》发表于1954年,同时,他将技艺社会研究拓展到对宣传(Ellul,1954/1964)和西方民主政治(Ellul,1965/1967)的研究,这三部曲构成其西方现代社会研究的理论框架(Fasching,1981:57)。《技艺社会》在法国出版时,并未马上引起注意。1960年赫胥黎(Aldous Huxley)向美国圣巴巴拉民主制度研究中心介绍了埃吕尔的思想,随后该中心陆续在1961年、1963年、1966年举办技术研究相关研讨会,邀请埃吕尔介绍其论著,被邀请的嘉宾学者还包括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等,埃吕尔的论文“技术秩序”(the technological order)被作为会议文集的书名,并被认为是其中“最令人兴奋和最具原创性的”思辨文章(Taylor,1964)。《技艺社会》《宣传:态度的形成》分别在1964年和1965年被翻译成英文,此后,埃吕尔在美国引起了巨大反响(Mitcham,2013:17-34)。 《技艺社会》也被翻译成了西班牙语(1960)、意大利语(1969)、日语(1975),但在其他国家引起的反响远不及美国,中国至今没有一本埃吕尔的著作被翻译成中文。国内学者对埃吕尔的技术哲学、技术伦理及技术与人文的关系介绍较多(狄仁昆,曹观法,2002;梅其君,2006,2008,2009,2016);就传播学领域而言,刘海龙较早关注到埃吕尔,并对埃吕尔在西方宣传研究脉络中的地位作出了准确客观的评价,认为埃吕尔是新旧宣传转换的关键人物,为“新宣传”研究的科学化和去意识形态化奠定了基础(刘海龙,2007:36-40;刘海龙,2013:301-313)。在此之后,曾建辉(2017)从技术观、媒介观、宣传观、研究方法论四个方面介绍了埃吕尔的媒介哲学;唐晓(2020)从目的、性质和心理效果等方面简单梳理埃吕尔的宣传观,这两项研究停留于埃吕尔主要观点的罗列式介绍,未能揭示其技术观、宣传观之间的关系和背后的概念体系。 埃吕尔一生经历了二十世纪大众媒介和宣传在社会中的普遍渗透,他以学术研究阐释那个时代的希望和恐惧。他确实是西方宣传研究分水岭式的人物,超越了视宣传者意图决定的相对主义,也不同于考察宣传效果的实证主义,直指宣传的本质。但他对传播学的影响力不止于宣传研究本身。结合其技艺社会和宣传政治效应的分析,他实际上提供了一整套关于大众传播、个体和社会的宏大叙事,一个内涵丰富的时代横断面。媒介环境学派也把媒介对社会的重构放到了宏大历史文化背景中,但是现实的社会因素几乎被抽空。与之相比,埃吕尔分析的是20世纪技艺社会整体环境中信息传播发生作用的条件、机制和影响,更富于对媒介社会现实的洞见。理解埃吕尔的宣传思想需在技艺社会的背景下进行,宣传是技艺在信息传播领域的表现。在埃吕尔看来,与其说宣传是一个政治武器,不如说宣传是技艺社会的影响,在一个完全一体化的社会它将人整个包围,是技艺社会中“最内在、最难以捉摸”的表现形式(Ellul,1962/1965:xvii)。 一、技艺社会的整体逻辑 埃吕尔所说的“技艺”(对应的法文是technique),在英文中被翻译为技术(technology)。法文中的technologie在英文中也被译为technology,technologie意思是关于技艺的话语,而埃吕尔的technique指的是一种“技艺现象和技艺实在”(Vanderburg,1981/2004:26-27),并不包括技艺的话语。另外,英语中technology既可以指具体的技术,也可以指关于技术的话语,但主要指机械的运作。在这个意义上,技艺(technique)是比技术(technology)更为广泛的概念,在所有的人类活动中只要涉及到理性、效率或程序的方法都可称之为技艺。换句话说,在技艺社会,技艺意味着人们在各个领域中有意识地寻找最经济最有效的手段。埃吕尔认为,“在我们的技艺社会里,技艺是在人类活动的每一个领域(在特定发展阶段)具有十足效率的、理性地达成的方法之总体”(Ellul,1954/1964:1)。技艺也不同于机器(machine)。技艺确实始于机器,没有机器,技艺世界不存在,但机器外在于人,技艺则内在于人。随着技艺扩展到生活世界,它不再与人面对面,而是逐渐掌控人。这是埃吕尔所论述的技艺与机器的根本区别(Ellul,1954/1964:6)。 漫长的技艺累积、人口增长、经济环境的适宜性、社会环境的可塑性等,共同促成了技艺社会的来临。在传统社会,技艺是利民厚生的工具,人们仅取其所需。技艺社会则试图使自然臣服于己,不断地向自然索取,不断地逼迫大自然敞开自己的秘密。它的唯一法则是效率。一切审美、伦理和宗教都不断被边缘化,臣服于它。技艺是高速扩张性的,它冲破传统共同体的束缚,在全球扩展,“技艺已经成为客观的并且像物理的东西一样被传递;从而导致某种文明的统一,而不论其所处的环境或国家”(Ellul,1954/1964:78)。换句话说,在传统社会,技艺嵌入社会母体;在技艺社会,技艺则脱嵌并将社会纳入技艺的法则。技艺已成为人类生存所必需的社会背景,这种社会背景是人为的、自主的、封闭的、偶然的,也是手段优先于目的的(Ellul,1962:394-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