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汉藏语是世界上语种最多、分布最广、使用人口最多的语系之一。汉藏语的不同语言发展不平衡,呈现出不同的类别、不同的层次,特点极为丰富、复杂。研究者能够通过不同语言的共性和个性的比较,从表层到深层、从个别到系统、从显性到隐性、从单一到类型,深化对单一语言的认识,发现新的语言规律。近半个世纪以来,语言学家广泛开展了汉藏语内部和外部的类型学研究,包括汉语和非汉语比较、汉藏语的方言比较、中国境内的语言比较、汉藏语和外语的比较等,取得了不少新的成果和经验。今后,有待在此基础上根据新的语料和研究的经验进行方法论建设。 本人主要从事汉藏语研究,多年来通过汉藏语内部及外部不同语言的类型比较,深化了对语言现象的认识,同时也深深体会到要深化汉藏语的研究,必须要有类型学眼光,要在别的语言的映照下发现新的特点,不能只停留在单一语言的视角上。下面,根据本人的汉藏语研究实践,谈几点与类型学方法论有关的体会,供大家参考。 一 类型比较是汉藏语研究的一个有效方法 语言类型学(linguistic typology),又称类型语言学(typological linguistics),能够通过语言共性和个性的比较,发现新的语言特点,并能解释某种语言现象是如何形成、如何演变的,在语言中的地位如何(参看陆丙甫、金立鑫2015)。回顾本人过去做的专题论文,除了对专题所涉及的语言现象进行分析外,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从不同语言的类型比较中获得一些新认识,从而深化对该专题的认识。 比如,我们做景颇语名量词的研究时,开始不太理解为什么景颇语的名量词不发达,称量时不是强制性的,多不用名量词,而使用“名词+数词”的构式。后来通过与汉语、哈尼语、彝语等语言的比较,看到这些语言的名量词与景颇语不同,很发达,在句中是强制性的,使用“数词+量词+名词”或“名词+数词+量词”构式。两相对比,看到汉藏语名量词的两种不同类型及其在历史演变中的承接关系,即景颇语属于名量词不发达的语言,而汉语、哈尼语、彝语等属于名量词发达的语言。再深入一步研究,能够通过语言类型比较发现这两种类型的形成与语言的分析性强弱有关,即景颇语分析性因素较弱,名量词不发达,而汉语、哈尼语、彝语等语言分析性因素较强,名量词发达。再看看汉藏语以外的阿尔泰语、印欧语等名量词不发达的语言,便能够进一步证明名量词的丰富与否与语言类型有关。 又如四音格词的研究,能够通过类型的眼光来解释其语言现象的属性。过去我们不完全理解为什么汉藏语所有的语言都有丰富的四音格词,而且都有相同的基本格式,后来通过类型学比较,发现这是受语言的分析型特征制约的。分析型语言由于具有单音节性特点,又讲究双数韵律,所以必然会产生由单音节词根按照韵律构成的四音格词,用来增强单音节性语言的表现力;而多音节性语言就不会有丰富的四音格词。而且,通过分析型语言的比较,还能够进一步发现四音格词发达与否受分析性特点强弱的制约,即分析性越强的语言四音格词越发达,反之亦然。这条规则,可以解释四音格词的成因及分布。比如可以解释为什么汉语、彝语、拉祜语、苗语、壮语等分析性强的语言,四音格词都发达;而普米语、嘉戎语等分析性弱的语言,四音格词不发达。还能解释属于黏着型的阿尔泰语和属于屈折型的印欧语为什么没有或很少有四音格词。根据以上认识,我们能够提出这样一条理论规则:分析型语言具有单音节性、注重双音节韵律、注重复合构词等特点,是大量产生四音格词的条件和土壤,必然会产生大量四音格词;而且分析性的强弱制约四音格词的发展程度,二者的关系成正比(参考戴庆厦、孙艳2005)。① 其他如补语、宾语、结构助词、语气助词、词缀、音变、歧义、语序等现象发达与否,特点如何,如果也能使用类型学眼光进行分析、比较,也都能取得新的认识。 由此,我们对使用语言类型理念研究语言的重要性有了更实在的认识,认为通过语言类型观察语言应该是语言研究的一个有效方法。近期,我们运用分析性眼光又做了一些新的研究,取得了一些新的成果,如通过语言类型转型,揭示景颇语句尾词的分析、黏着特点及其演变(戴庆厦2019),运用分析性眼光分析了藏缅语为什么存在隐性语义特征,认为这是分析型语言的表义需要(戴庆厦2021),还进一步思考了分析型语言研究法的构建问题(戴庆厦2020)。 汉藏语在世界语言中是一种典型的分析型(又称“孤立语”)语言,其分析性特征呈现在语言结构的方方面面,而且制约着其历史的演变。汉藏语内部的不同语言分析性强弱不同,研究者可以通过不同语言的比较,发现新的语言特点(包括隐性特点)和演变规律。而且,通过汉藏语与非汉藏语(如阿尔泰语、印欧语等)的比较,还能够加深对汉藏语类型特点的认识。汉语有丰富的方言、土语,在方言类型的比较方面有着无限的资源,对语言类型学建设具有特殊价值。通过汉语方言土语的类型学比较,能够深化对现代汉语和汉语史的认识,这是别的研究方法所不能代替的。 总之,我们认为我国的语言研究必须重视语言类型的比较,在汉语、汉藏语的研究中必须要有分析性眼光。 二 比较中必须区分亲属型语言和非亲属型语言 人类的语言有亲属关系和非亲属关系之分。前者如汉语和藏语、彝语、哈尼语、景颇语等语言的关系;后者如汉藏语和蒙古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锡伯语的关系,汉藏语和印欧语的关系。有无亲属关系,反映语言之间是否有共同的来源。有亲属关系的语言是由一个原始共同语分化下来的,而无亲属关系的语言没有共同的来源。 亲属语言关系与非亲属语言关系的类型学特征是不同质的。无亲属关系的语言相互间虽然也存在共性或个性,但这属于人类语言共有的特征、属性;而有亲属关系的语言的共性和个性,是由语言之间存在共同的遗传基因决定的,是由原始的基因遗传下来的。也就是说,亲属语言之间有源头上的共同“基因”;而无亲属关系的语言,无共同的“基因”。因此,无亲属关系的语言之间,虽然在语言形式上也会存在相同、相似的特点,但与亲属语言之间的相同、相似点是不同质的,无法从中认识语言历史演变的规律。 比如,谓语和宾语的语序,是语序类型学的一个重要参项,语序异同的性质受有无亲缘关系的制约。我们在比较中发现,无亲缘关系的语言,即便是语序相同,但特点不同,没有内在的联系。比如,汉语和英语都是VO型,哈尼语和蒙古都是OV型,虽形式相同,但特点、来源、演变不同,无法构拟一条有内在联系的“历史演变链”。而有亲缘关系的汉语和藏语,虽然有的语言语序形式不同,如汉语是VO型,藏语是OV型,但属于一个“家族”,不同的形式也能够解释其内部的联系,并能进一步构拟出一条有内部联系的“历史演变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