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解释到训诂:先秦文献正文训诂与中国训诂学的发生

作 者:
孟琢 

作者简介:
孟琢,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文学院暨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副教授(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先秦文献正文训诂分为“王官学”与“诸子学”两大阶段,前者属于早期的文化解释行为,在正名思想、教育普及和百家争鸣的背景下,它发生了根本性的历史转变。在学术精神上,正文训诂的释义重心由词义外延转向词义内涵,以词义互证为基本路径,形成了训诂学特有的释义原则;在学术内容上,正文训诂从体式、内容、类型、术语等角度奠定了中国训诂学的学术基础。在这一过程中,广义的“解释”凝聚为以语义为中心的“训诂”,体现出训诂学的发生规律。立足中国训诂学的历史起点进行溯源性反思,可以深入理解训诂学的古今之际,把握其学科特质与现代发展方向。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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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秦经典中有大量以训诂形式出现的文献正文,涵盖了五经文献与先秦诸子文献,我们将其称为“先秦文献正文训诂”(简称“正文训诂”)。所谓“经传本文即有训诂”,这是历史上最早的训诂释义材料,对理解中国训诂学的早期面貌与发生规律具有重要意义。对于这一现象,陆宗达先生将其界定为“以训诂形式出现的正文”,举例分析了其中的训诂类型①;王力先生认为它是中国语文学的萌芽,从声训、形训、同义词辨析、随文释义四个角度加以探讨②。前辈学者充分强调了先秦文献正文训诂的研究价值,近40年来,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考察:一方面,对正文训诂进行全面纂集与整体描写,从文献来源、训诂内容、训释方法、释义术语等角度展现其基本面貌③;一方面,分别阐述不同文献、学派中的正文训诂现象,结合先秦诸子的思想揭示其具体特点④。这两方面工作取得了丰富成果,但就其本质而言,它们还属于描写层面,虽能展现出正文训诂的基本面貌,但始终缺乏一种关键性的问题意识——如何在中国训诂学的萌芽阶段理解其发生规律。

      本文试图对这一关键性问题进行解答,这体现为三个层面的思考:首先,如何把握先秦文献正文训诂的发展脉络,从而在历史比较中理解其发生规律?其次,在先秦文献正文训诂的发展过程中,是否形成了自觉的释义原则,这一原则的形成机制是什么?最后,先秦文献正文训诂的丰富现象,为两汉以来训诂学传统的奠定提供了怎样的学术资源?这些思考是对中国训诂学的溯源性反思,旨在重新审视这门古老学科的历史起点,把握其发生规律中蕴含的学术精神与学科特质。

      一、由王官学到诸子学:先秦文献正文训诂的历史脉络

      在已往的研究中,先秦文献正文训诂多被视为一个泛时性的整体。如张新武先生的论著将《周易》、《尚书》、《逸周书》、《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国语》、《论语》、《孟子》、《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等33部文献中的正文训诂,作为同一类型的现象加以描写。我们认为,这一研究模式具有“竭泽而渔”的材料广度,但缺乏“溯源讨流”的历史深度。从时间上看,正文训诂至少经历了从西周到春秋战国的时代变迁,具有近千年的历史跨度;与此同时,它的文献来源也涵括了经、史、子的不同类型。面对这样一批来源复杂、内容丰富的材料,立足合理的历史分期进行源流比较,是理解训诂学的发生规律的基本前提。

      正文训诂是中国早期学术文化不断发展的产物,其历史脉络与先秦学术史的发展脉络具有一致性。两周时期,学术文化为贵族垄断,形成了以《诗》、《书》、“六艺”为中心的文教传统,是为“王官之学”;在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和平民教育兴起的历史剧变中,学术文化转向以士人为主体的民间学术,由此导致了诸子百家的思想喷发,是为“诸子之学”。正如钱穆先生所言:“然此一时代潮流中剧变之尤堪注目者,则厥为社会学术之勃兴。王官之学散而为诸子,其后著录于《汉书·艺文志》之书籍,凡七十九家,一千二百四十三篇,而辞赋、兵法之类不与焉,可想其著述之富。”⑤这一“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文化下移的大转折,推动了中国学术“轴心时代”的历史高峰,也是中国训诂学蓬勃生发的整体背景。因此,我们以孔子为分界点,将先秦文献正文训诂分为“王官学”与“诸子学”两大阶段——前者体现在《诗》、《书》等早期经典之中,也包括《左传》、《国语》中先秦贵族解经释义的内容⑥;后者体现在先秦诸子的丰富著述之中,尤以儒家为典型。

      在“王官学”阶段,正文训诂实际上是一种早期的文化解释行为,尚未形成自觉的解释原则与深厚的释义传统。根据是否具有文献依托的标准,可以分为两种基本类型:(1)先秦贵族在社会语用中的字词解释与文化释义。在《左传》、《国语》中,先秦君子论德析义、阐明道理,对诸如“文、武、礼、义、神、信、学、言、美、物”等概念进行解释。例如“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子父不奸之谓礼,守命共时之谓信”(《左传·僖公七年》),“夫文,止戈为武”(《左传·宣公十二年》),“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国语·楚语》)这些解释是先秦时期人文精神的展现,为“轴心时代”的思想突破奠定了文化基础。除此之外,早期文献中的字词解释亦可归入这一类型。如《逸周书·谥法解》:“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锡民爵位曰文。”即是对“文”这一谥号的意义理解。(2)先秦贵族对《易》、《诗》、《书》等经典的说解。如《左传》载穆姜对《周易》随卦“元亨利贞”的解释,申公巫臣对《周书》“明德慎罚”的解释,《国语》载叔向对《周颂·昊天有成命》的解释,都反映出王官之学的教学内容。在整体上看,这一阶段的正文训诂面貌颇为杂糅,其释义具有鲜明的情境化特点。如对“礼”的解释,除了“子父不奸”之外,还有“所以整民”、“国之干也”、“身之干也”、“定人之谓礼”等不同解说;它们是针对不同情境的、对语词概念和经典文本的多样性文化解释,而非一门具有鲜明特质和自觉方法的学问。当然,解释是普遍性的文化行为,广义的训诂亦包括在解释之内。我们可以说“王官学”中蕴含着训诂学的初步萌芽,但这与严格意义的训诂工作毕竟不能等同——无论从释义原则的形成还是从训诂传统的奠定上看,它们与两汉以来的训诂学传统还有很大差异。换言之,中国训诂学真正意义上的滥觞,是在正文训诂大量涌现的“诸子学”时代。

      在“王官学”向“诸子学”的转型中,随着中国文化思想的整体突破,无论是在先秦儒学还是诸子百家的著述中,都出现了丰富而精彩的正文训诂,这也是中国训诂学奠定自身特质与学术传统的关键时期。在这一过程中,有两个至为重要的影响因素:一是正名思想的充分发展对语言文字解释原则的影响。孔子提倡正名,将其作为重建周礼的核心思路,先秦诸子进一步从政治学、语言学、名辩之学的不同层面,对正名进行了全面阐释。这些阐释具有共同的基础,那就是对语言文字名实关系的深入分析,这就要求对“名”进行更为准确、深入的解释⑦。因此,正名思想深刻影响了先秦诸子的语文释义及其对解释本身的自觉,无论对词义内涵的注重、命名理据的探寻还是词义互证的尝试,都凝聚为训诂学的释义原则。二是先秦诸子的文化教育与思想争鸣对语言文字解释实践的推动。先秦诸子的活跃程度是前所未有的,他们积极地将学说推向大众,出现了大规模的教学讲习活动;他们进行激烈的思想交锋,对“名”的界定与寻隙成为学术论辩的起点。这种生机勃勃的文化生态,极大激发了先秦诸子对语言文字、思想概念和前代经典的解释。一方面,诸子学文献中的字词解释与文化释义,无论是内容范围上还是释义类型上,其丰富性都远远超过了王官之学;在与王官之学关系密切的儒家之外,还出现了墨家、名家中独具特色的释义路径。一方面,以儒家为代表的先秦诸子充分拓展了王官之学的经典说解,不仅继承了对《诗》、《书》等早期经典的解释,更出现了以“十翼”为中心的《易》学传统、以三《礼》为中心的礼学传统和以三《传》为中心的《春秋》学传统⑧,形成了儒家经学的基本框架。这两方面的拓展,都让正文训诂在整体数量和完备程度上得到了全面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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