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总是包含着某种特殊文化的暗示,用一种文字来命名美学,一定会体现着此种文字所携带的文化传统的积淀或命名主体的自我建构。 明清美学所具有的内源现代性,对中国现代美学的发生和成立虽然是有意义的,但这种作用只表现为中国美学史的某种意图和面向,中国现代美学并非是它的自然延伸。相反,回首业已出现的实际情况,中国现代美学是以向中国古代美学挥手告别的姿态启程的,也可以说中国现代美学的发生意味着中国古代美学的终结和历史化。那些在中国现代美学中存在的中国元素,是在美学这个来自于西方的现代知识被基本认识之后才逐渐渗透其中。倘若我们把最终形成的中国现代美学视为一种美学新传统的话,那它当然是中西美学汇流的一个结果。 一个常识是,即便以世界的视野观之,美学也并不是古已有之,美学是一种现代学术,它建基于现代性的科学理性,因而它必然地最早被西方提出。人类的美学发生在西方18世纪的启蒙运动时期并非偶然,美学的种子在此后两个多世纪的岁月里,无论被种在哪里都以其科学理性和人性本体为根本展开。德国启蒙哲学家鲍姆加登在时代思潮的启示下,用理性主义哲学的思想方法由上至下地推导和演绎出美学,他也因此被世界美学史家们称为“美学之父”①。比厄斯利在他1966年出版的美学史著作中说:“笛卡儿哲学在艺术领域所隐含的意义(或者一套可能的含义)是由亚历山大·戈特利布·鲍姆加登第一个表述出来的,他在《对诗的哲学沉思》一书中造出了‘美学’这个词,为一个专门学科的研究命名。”②尔后,鲍姆加登的美学构架在康德、席勒、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的开拓、深化、修正之下形成了美学的西方经典形态。就是这样一种美学,在近一个半世纪前走进东亚,也开始被中国人初识。 中国现代美学的起源史,不会像中国现代文学那样有一个被多数专家认可的起点及其标志,中国现代美学的起点显示为具有某种时间长度又在空间分置的多元格局,这一特殊起源史的先声,便是在汉字文化圈作为学科命名的“美学”概念发生和确立的过程,而此过程事实上是在一个跨际旅行之中展开的。启蒙现代性的需要和汉字独特的形意音结构及其所携带的文化能量成为这一事件的重要动力。 19世纪末叶,作为中国美学起源史先声的美学汉字命名,在中日两国思想文化界的交流互动中展开,在日本的明治初年,西周在皇宫御前会演讲了《美妙学说》,明治14年东京大学开设了“审美学”(美学)课程③,明治16-17(1883-1884)年按文部省总体译介西方知识的计划,中江笃介(兆民)翻译出版了《维氏美学》④。在中国的这段时期,有花之安的两部明确介绍美学的书在广州出版,颜永京翻译了美国心理学家海文的《心灵学》,其中有不少笔墨较为详细地讨论了某些美学的核心问题,1897年出版了康有为的《日本书目志》,其中提到了《维氏美学》。在20世纪之前,中国大概也只有这3件事情与作为学科美学有直接关系。到了20世纪初,我们才开始看到王国维等在翻译文本和文学研究中引入西方美学的知识和观念,才有如《东京大学规制考略》、吴汝纶编的《东游丛录》等有关日本各类学校的学制和课程方案中的美学课信息,真正开设美学课、系统的美学文本问世,都是民国以后的事情了。 中日两国在引进美学的最初过程中,有交流、有互动,但在这段时期里所表现的重视程度是有差异的,我们不能看轻这一差异,正是这一差异体现着两国当时对现代化的理解和认识,也预示了两国将走出不同的现代化历史道路。 一、“美学”的汉字命名及流传在日本 美学的汉字命名当然不是中国人自己完成的,但它却是在汉字文化圈各国、尤其是中日学者和思想家交流互动中实现的。作为西学的美学,被中国人知道,经过了多条渠道,有欧中渠道,也有美中渠道,更有取道日本传入中国的渠道,相比之下日中渠道可算作一条文化流通的“高速道路”。日本在西方美学传入东亚的时代,汉学相当发达,从那时起,中日两国对西方的许多现代知识和学科的称呼都是用同样的汉字词汇来表示的,如哲学、心理学、教育学、美学和一些理科知识的名称等,其中大部分是日本学者翻译出来的。美学这个西方的现代学科知识,据史料看,日本关注得也比中国早些。 大体在相同时间里,有罗布存德编的《英华字典》问世,因为是辞书,其中只是收入了“Aesthetics” “philosophy of taste”这两个英语词条,汉语(不是日语中的汉字)的解释是“佳美之理”“审美之理”。这部字典是1866-1869年编辑完成并出版的,⑤可见“佳美之理”“审美之理”这两个汉语美学命名与西周使用“善美学”的时间大体相同。但最早并在此后多年时间里,把西学的美学从初识到较为深入地介绍到日本的是明治维新前后的思想家西周(にてあまね)。他在明治维新之前的庆应年间,写作了《百一新论》一文,⑥在这篇文章中,西周大范围地介绍了许多西方学科,说道:“造化史是关于金石、草木和人兽三个领域的论述,……在人兽的这部分里,又有被译作人性学的人类学,其中从比较解剖学到生理学、性理学、人种学、神理学、善美学及其历史等学术分类。”⑦这里提到的“善美学”,根据在这个词边上的外来语(工スチツク)便可以断定是指“美学”。这至少让日本人知道“美学”这个西方学科的名字成为可能。在《百一新论》中,西周尚未来得及对他的“善美学”进行解释和说明,但从他后来对美学的阐释和介绍看,在日本的那个时期,了解美学的虽然并非唯有西周,还有如津田真道等同去荷兰留学的人,⑧但热衷于传播美学的人却是西周。这可以从此后他演讲中两次涉及美学话题便能证明。 明治三、四年的时候,西周开始广泛涉猎并确认西方各种现代知识,并在自家办起称为“育英舍”的“学塾”,利用此学塾讲授新学,见诸于出版物上的《百学连环》就是育英舍讲义整理后的文稿。在《百学连环》中,有一部分的题目是“佳趣论”,在边上还写着Aesthetics,不必说,这个所谓的“佳趣论”就是指“美学”。他具体解释说,Aesthetics古时称其为“学之卓美”(Science of Beauty——西周)。此学说之所以成立,是因为有知、行、思,与它们分别对应的智、意、感,与三者对应的价值是真、善、美,它们分别形成的知识是致知学、名教、佳趣论。佳趣(美)表现为外形的完善。作为佳趣论之“趣意”是它所具有的异同交错,杂多又统一的特点。⑨这是西周在学塾讲哲学时的一部分内容。尽管略显简要,但如果接触到他在这里对美学的说明,也会对美学有一个大体而确定的认识。西周对美学的关切和贡献并非到此为止,他在用“佳趣论”来阐释美学之后,又对美学提出了新的命名:美妙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