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哲学的象思维及阐释学、美学引申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成纪,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价值与文化中心研究员,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阐释学是一门关于理解和解释的学科。现代以来,人们一般将它的适用范围限定在文本解释的层面,但文本是对人在世经验的记录和阐明,所以阐释学的真正目标并不在解释文本自身,而在于通过文本解释世界。或者说,解释世界是阐释学的根本任务,只有在这一层面它才能真正成为哲学。从中国哲学史看,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奠基于《周易》的象思维,由此形成的卦象体系代表了中国人对世界认知的基本框架。就其对阐释学的影响看,象的非概念化及其被人的感知经验限定的特性,决定了由此形成的世界知识是一种非确定和有限的知识,但也正因为这种非确定和有限性,为中国人从经典出发解释世界提供了无限可能。中国传统阐释学之所以生生不已,充满活力,原因就在于被象建构的文本具有意义的开放性。它从哲学向美学的递变,则是因为基于象思维的世界认知无法祛除审美因素,显现出“认识论审美化”的典型特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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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1;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21)11-0012-17

      2014年,张江先生在《文学评论》发表《强制阐释论》一文,至今已有7年时间了。7年来,经过学术界的广泛讨论和争鸣,强制阐释已成为我国文学和文化批评领域使用频率最高的概念之一。今年初,张江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再论强制阐释》,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更具理论深度和广度的申论。就深度而言,前文更多是对西方文论中诸多非正常阐释现象的描述和批评,后者则进入哲学和心理学层面,尤其对强制阐释心理动因和生发机制的分析让人印象深刻。在广度上,则将强制阐释的理论视域从文学阐释推进到了一般人文科学领域。从西方现代阐释学史看,虽然阐释对象仍多面对文学艺术作品,但从施莱尔马赫、狄尔泰到海德格尔、伽达默尔,他们做的重点工作却在于为相关阐释实践建立哲学基础。就此而言,张江对强制阐释哲学和心理学基础的探索无疑是重要的,它是建立中国阐释学并开启与西方形成平视、对话关系的真正开端。

      但是,作为一种学术讨论,《再论强制阐释》也并非不存在问题。首先,张江多年来以“中国阐释学的建构”①为工作目标,但这两篇论文并不涉及传统中国的阐释学处境,或者说没有在追求理论一般的背景下考虑中国问题的特殊性。其次,从《强制阐释论》到《再论强制阐释》,张江一直坚持阐释对象的确定性,并相信有一个明确的“事情本身”存在。但事实上,一个文本或一个对象摆在那里,它的存在固然无可置疑,但这文本的内在性质,却往往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与此一致,强制阐释的发生固然与阐释者的心理意图密切相关,但它的前提仍然是阐释对象本身具有可强制性。值得注意的是,张江反对强制阐释,但当他做出“对象确定”这一假定时,本身就构成了对文本的强制。这不但导致了他的理论观点在整体与局部之间产生矛盾,而且也必然使阐释对象因确定而固化,同时也背离了中国传统的阐释学实践。简而言之,哲学阐释的任务是开启世界,而不是固化世界,下面我将结合中国古典哲学的象思维谈谈这一问题。

      一、象思维与概念思维

      象思维是我国学者王树人在谈论中西思维差异时使用的概念。2006年,他在《中国传统智慧与艺魂》一书中指出:“西方传统思维从一开始,就表现为理性的规定性,即对实体下定义,并进而作判断、推理、分析、综合。在这里,核心是在抽象思维活动中下定义作规定,即形成概念。整个思维过程,都是围绕实体概念展开。所以,所谓理性的逻辑的概念思维,实质上归结为概念的形成和展开。因此,可以把西方传统思维简称为概念思维。但是,与此不同,中国传统思维,则表现为以‘象’为核心,从而围绕‘象’来展开。这在《周易》中的表现最为典型。”②在这段话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概念思维是理性的、抽象的、逻辑的,当然相反,象思维则是感性的、具象的和直觉的。就中西二分来讲,王树人似乎预示了中国传统思维的感性、具象和直觉特征。二是概念思维的作用是为实体下定义,这预示着概念思维的成立,是以认定表象的虚假性以及表象背后存在确定的实体为前提的。与此相比,象思维则因为停滞于事物表象,诉诸感性、具象和直觉,而显现出浅陋性。换言之,仅就西方哲学以“透过现象看本质”为基本思维习惯的特性看,象思维和概念思维相比,显然低了一层,具有前概念的性质。在西方,美学作为感性学,之所以被鲍姆嘉通归于低级认识论,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

      但是,这种关于象思维和概念思维的差异化定位,在西方哲学史上并非具有一贯性。一般而言,西方哲学自柏拉图乃至巴门尼德始,它的传统奠基于实体与现象的区别之上。其中,对于实体的推定和论证更多基于逻辑,以使真理在推理中自明。或者说,概念思维是依托于逻辑而运行的思维,它因摆脱了日常经验的有限而更纯粹,更易达至知识的一般,并因此被认为代表了人类思维的最高水平。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古希腊,即便谈论实体,哲学家也并非纯任逻辑概念,而是在逻辑之中包含了形象。像柏拉图的“理念”(idea或eidos),其本义就是指“看”或“看到的东西”。③也就是说,即便是绝对实体或客观实在,也未必与象绝缘,而只不过是更趋抽象的形式或型相。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关于“床”的比喻,其中理式的床与木匠的床、画家的床之间固然有分别,但均不是对形象的否定,而是从实体到现实再到现实的映象,形成了一个关于床的“象”的序列。与柏拉图一致,亚里士多德也赋予形式作为事物本质的意义,认为形式是事物的本体构成或普遍本质,是第一实体。这里讲的形式固然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形象,但它显然也不自外于形象。而所谓为这种形式性实体下定义的概念思维,也未必自外于象思维,只不过是从具象逐步上升到了共相。两者有高低层级之分,但连续关系仍然大于对立关系。

      在西方哲学中,实体的形式性,一方面说明它必然超越具象,具有“象外之象”的性质,另一方面也说明象思维对于人类思维而言是根深蒂固的,并非可以轻易祛除。但无论如何,当一种哲学将现象与实体二分,并将前者视为虚妄,将后者视为真实,这业已说明关涉实体的概念思维仍然是主导性的。这应该是王树人将西方哲学思维称为概念思维的原因所在。但近代以来,西方哲学发生了重大变化,它的重心由无条件信任人的思维可以揭示真理,转化为运用理性对人的认识能力进行审查。这种转向使人占据了哲学的中心位置,同时也将哲学讨论的问题限制在了人力能达的范围之内。比如在康德被视为现代性基石的《纯粹理性批判》中,传统的形而上学问题转换为先验问题,“对象是什么”转化为“人关于对象可以知道什么”。这样,人的边界就成了思维的边界;哲学的任务则从追问万物背后隐匿的实体,转换为对象世界如何依赖主体并在主体中构造自身。正因如此,《纯粹理性批判》对真理的追问,不是从为实体下定义开始,而是从人的认识基础即先验感性讲起。此后,胡塞尔说得更明确:“认识只是人的认识,并束缚在人的智力形式上,它无法切中物的自身的本质,无法切中自在之物。”④至此,在西方传统哲学由实体与现象构成的二元知识框架中,搁置实体、纯任现象就成为必然选择。与此一致,由于实体关乎概念,现象关涉人的直觉和相关感性经验,这样,传统哲学围绕对象世界形成的实体与现象二分的研究法,则自然位移为对主体化的直觉与现象二元关系的讨论。在这一新的界面看思维的性质,无论将现象学的思维称为直觉思维还是象思维,均是内在于主体的,均与对象化的概念思维拉开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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