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40-0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468(2021)04-0116-18 DOI:10.12088/pku1671-9468.202104007 长久以来,一般读者容易凭阅读的第一印象将卢梭《爱弥儿:论教育》(简称《爱弥儿》)①看成一部教育论著。何况从这本书的副标题、序言或是第一卷的主要内容来看,卢梭也在有意误导并加深“第一眼读者”关于此书的印象,似乎这本书仅仅是在讨论一些教育方法,或者至多是“一个空想家对教育的幻想”(《爱弥儿》,第3页)。不过,狡黠的卢梭仍然为自己心目中的读者留下了一些如何阅读此书的路标。在《爱弥儿》第一卷开篇不久,卢梭就突兀地提到柏拉图的《王制》(又译《理想国》):② 你想要懂得一个公共教育的理念吗?读读柏拉图的《王制》吧。这可不是一部政治作品,像仅仅凭书名来判断的人所想的那样。它是从未曾有人写过的最佳教育论(le plus beau traitéd' éducation)。(《爱弥儿》,第11页) 卢梭将《爱弥儿》与柏拉图的《王制》相提并论,很可能是在提醒读者这两本大著有相同的写作意图,都在讨论如何对灵魂立法,在这个意义上,《爱弥儿》可谓卢梭与柏拉图的竞争之作。③不过,倘若从民主政制时代的立法书这一角度理解《爱弥儿》,首当其冲就会遭遇如何培养王者的问题。[1] 有意思的是,卢梭在《爱弥儿》“前言”开篇明言,本书最初是为了让“懂得思考的好母亲”舍农索夫人(Mme de Chenonceaux)满意而写。关于这件事,卢梭在《忏悔录》第9卷交代过。舍农索夫人由于担心儿子的教育问题,曾向声名正隆的卢梭求助。舍农索夫人是杜宾夫人的儿媳,成名之前的卢梭曾受惠于杜宾家族,与杜宾夫人的继子弗兰居埃先生(M.de Francueil)相交甚好。然而卢梭对杜宾夫人评价并不高,甚至暗自嘲讽杜宾夫妇为获虚名曾企图剽窃他的文稿。不过,寂寂无名时的卢梭向杜宾夫人呈送过一份《关于德·圣玛丽先生的教育计划》,殷勤地向这位贵族夫人进言如何管教她那淘气的儿子。卢梭甚至还在她家当过一周的家庭教师,由于学生太难管教,最后只得草草收场。④有鉴于此,卢梭在“前言”表明的写作动机就多少有些可疑,至少“懂得思考的好母亲”在最深层的意义并非实指那位舍农索夫人。 真正值得关注的可能是《爱弥儿》卷首图里那位英雄的母亲——古希腊史诗英雄阿喀琉斯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这篇题为“忒提斯”的版画是卢梭请设计师专门为《爱弥儿》全书设计的卷首图。⑤版画以忒提斯将小阿喀琉斯浸入冥河里锻造为主题,寓意十足,与内文相互发明构成了卢梭的“双重的寓言”(斯科特语)。卢梭本人亲撰如下“插图说明”(Explications Des Figures): 这幅插图与第一卷有关,同时是整部作品的卷首图(frontispice),描绘了忒提斯把她的儿子浸入冥河中使他变得刀枪不入(pour le render invulnérable)。(O.C.p.869) 阿喀琉斯作为荷马史诗英雄精神的最高表达者,是神族与王族结合的后裔。《伊利亚特》以阿喀琉斯的“愤怒”(metis)开篇,王者的愤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苦难”。在荷马笔下,“阿喀琉斯是唯一能够给他人带来苦难的人”,因为他身上兼具“超乎常人的神性和兽性”。[2]卢梭在《爱弥儿》一书的开头和结尾都引入“忒提斯将阿喀琉斯浸入冥河锻造”的古代神话典故,爱弥儿的成长故事恰好置于两次神话用典之间,如此叙事框架实在意味深长。在《爱弥儿》故事的终场部分,导师挑明爱弥儿的成长犹如浸入冥河的阿喀琉斯,这意味着民主时代的新典范人物已经取代了古典世界中最卓越的英雄。 当你成长至明理的年纪时,我已确保你能摆脱他人的意见。当你的心变得敏感(sensible)时,我保全你免受激情的控制。倘若我能使你内心的这种平静持久不息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那我总算保全了我的作品(mon ouvrage),而你也就总会享有一个人(un homme)可能的幸福。可是亲爱的爱弥儿,我徒然地把你的心魂(ton ame)浸入冥河之中,我却不能使它处处都刀枪不入(invulnérable)。(O.C.,p.815) 如果说古典时代的王者阿喀琉斯在母神的帮助下驯化了对死亡的恐惧——人世间最大的恶,民主时代的王者爱弥儿却要面对前所未有的敌人——自己的欲望。面对一个即将到来的、欲望放纵的时代,导师与爱弥儿毫无制胜的把握。因而,导师首要的任务便是看护好爱弥儿的心魂而非身体。换言之,在现代民主政制的新语境,哲人如何驯化王者灵魂中的恶,将成为《爱弥儿》“冥河锻造心魂”这一叙事框架中的核心任务。为此,导师提醒爱弥儿: 当激情被唤醒时,才会有认识德性的需要。对你来说,这种时刻已经到来。(O.C.,p.817) 古希腊哲人色诺芬在《居鲁士的教育》(1.2.6)⑥中记述过一则居鲁士大帝童年时挨打的传说。事情的起因是两个孩子为争抢一件外套发生了争执,大孩子以更适合自己的身体为由,强占了小孩子的外套,却把自己的短外套硬扔给了对方。小王子居鲁士在裁决这起外套纠纷时,想当然地判定大孩子的行为合理正当,理由是争执双方都穿上了与自己实际身体相匹配的外套。小居鲁士为此受到了师傅严厉的惩罚,师傅批评他只看到这两个孩子是否拥有与自身相适宜的外套,却没能认识到他们拥有这件衣服的自然正当性。为了惩罚这位没能依照礼法判案的波斯小王子,师傅狠狠地抽了他一顿鞭子。这显然是一场难忘的惩罚,以至于居鲁士后来向母亲回忆此事时仍心有余悸,他承认正是师傅的这一通鞭打,才让他明白了什么是公正以及如何正义地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