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5.11 《兰亭序》是以书法经典名世的,但它其实是事件、文章与书法的集合体。从发生的逻辑讲,它首先是一个事件,是古代文人雅集的情景记录。其次是一篇美文,是咏叹这种生活情调的华彩文辞。最后才是一个名帖,一个成就作者书圣地位的稀世作品。《兰亭序》(包括文与帖)及其影响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只是故事不同阶段的主角并不相同。作为原初事件的基本角色,自然是参加那场雅集的骚人墨客。但文章的作者与书写者,则只是王羲之,他是真正的主角。而作品典范地位的形成,则是一个跨世代的历程。其中追述者、拥戴者和跟随者的身份和表现,各有千秋,均功不可没。本文重提《兰亭序》,并非想对这一经典作品追加一次赞美或增添一点质疑,而是提一个问题:为何真迹没世上千载的这个字帖,依然可以在其身后持续表现出典范的力量?并借此观察,为经典世界中人、事、物的相互转化,补充一个特殊的注脚。(参见陈少明,2005年)因此,视角的选择,不是艺术的,而是文化的。背后的理念,更是哲学的。 一、事、文、书:“三位一体” 《兰亭序》这一杰作,诞生于一个有精神情调的事件。这个事件不仅是作品的起因,同时还是其表现的内容。综合其序文和有关史传①,其情节梗概如下:东晋时代“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的某一日,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一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帮文人雅士一起春游。活动的基本描述,是“流觞曲水”“一觞一咏”“畅叙幽情”。简言之,就是临水赛诗,输者罚酒。所赋之诗结集,由其时在书法上负有盛名的王羲之作序并书。序文后以《兰亭序》(或以为《临河叙》《禊帖》等)为名传世。相关故事中人、事、物要件完整,主题为友情和人生,与权或利的追逐无关,充满文化的韵致。这种朋友圈聚会,诗酒情齐备,是当时的时尚,②也系后世所谓雅集的范本。因此,事件本身就是艺术,散发着特殊的魅力。 缘事而修文,但文章并非只是事件的单纯复述。它借景表情,“临文嗟悼”“喻之于怀”,都是生命意兴的畅叙。感触所至,区区兰亭,足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兰亭序》)这里既有夫子“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的豪迈,也有庄生“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庄子·德充符》)的感怀。王羲之的成就虽非玄学,但这种内在的纠结,与以王弼、郭象为代表的魏晋玄学既尊圣人、又慕老庄的思想底色是一致的。其矛盾者不是作者之行文,而系人性之结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作者坚信,“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斯文”之文,正是超越生命的有限性,让价值传承的寄托所在。其文之成就,当时已有定评。“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世说新语·企羡》)可见,序文的评价,才是王羲之最关切的。唐代柳宗元说:“兰亭者,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柳宗元集》,第729页)由此可见,人、事、物均以文传。 本来,序文的写作就是事件的完成。若以此为限,则《兰亭序》只是一名文,不会比《金谷诗序》影响大太多。但是,一旦赋予它不一般的外观,它就会变得神奇。这就是汉字书法之魅力所在。因此,王羲之的书写,成为这件作品不可缺少的最后一道工序。虽然后世的读者不能观赏其手书的过程,也未能获取王氏本人对其书写的见解,但是笔墨的遗存,会提供我们想象的空间。文运行于思想中,书法则落实于实物上。后者同样需要具体的构思,例如,字体的选择,纸张(或绢)的规格,以及条幅的布局,落笔之前,要胸有成竹。以字体为例,唐人张怀瓘说:“王羲之……尤善书,草、隶、八分、飞白、章、行,备精诸体。”(见张彦远辑,第186页)商承祚认为:“《书断》(中)品评诸家书法时,列八分书妙品九人,羲之居末,隶书(真书)神品三人,羲之第二。又其《书议》,则以真书羲之第一,虽稍有出入,但出入不大,皆可说明评者认为羲之的隶书(八分)是不及楷书的。”(见《兰亭论辨》下编,第19页)即是说,《兰亭序》的字体是作者最擅长的。此外,书写的过程,无论楷、行、草,除了笔法、结体,还存在速度、节奏的差别,甚至还有修改、涂抹,并且还会连同其书写时的情绪,一齐存留在笔迹上。唐人何延之《兰亭记》追叙说:“挥毫制序,兴乐而书,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个,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其时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见张彦远辑,第84页)这段赞誉有加的文字,除了“更书数十百本”外,其他皆可说是何氏从读帖过程中领会出来的。 至此,事、文、书三位一体的《兰亭序》便告合成。整部作品产生的程序,得遵循事件发展的步骤。其中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没有事件就没有文章,而没有文章就没有书法。然而从影响的逻辑看,则是后者提升前者的意义。没有文章事件就进不了历史,如柳宗元所言,会“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而没有这杰出的书法,文章的读者也会大为减少。三者的关系,有点类似艾舍尔的自画像《拿着反光球的手》所图示的关系,或者也有点像常人用手机玩自拍。区别在于,自拍可以不照出拿手机的手,而拿反光球的手则照在球的镜面中,于是自照的行为也保留在画面中。因此,人(事件)映在球(文章)中,而球举在人的手(书法)中。所有环节一起呈现,整个行为完整而绝妙。书法通常书写有意义的文辞,文章则不必待书法才成立。文章首先构思在意识中,可以呈现在记忆或者诵读过程中,未必固定为特定的文字版本。即使成为文字,遇到普通的印刷或者抄写拙劣的字迹时,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就会把字符忽略掉。而书法则可以创造一件存在于时空中的作品,其成就大者,还会成为经典世界中的品类。经典世界中的物,不仅是经人运用或品题过的自然物体,它还包括器物——人类在三度空间中创造的作品。它是人类文化的成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