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与逆—意向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胡文静,上海应用技术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原文出处:
哲学动态

内容提要:

马里翁通过对西方绘画艺术中的一般画作与圣像画的现象学分析,揭示其中隐匿的不可见者。画作中的透视自身不可见,却构造出理想性空间,赋予可见者深度与秩序,相当于胡塞尔现象学式主体意向性指向。画家将自身给予的现象还原为可见者,在二维平面画框内展现卓越强烈的可见性与摄人心魄的意义和效果。但画作终究只是主体意向性构造的偶像,是映现主体意识内容与轮廓的无形之镜,反过来限制并禁锢了主体自身;而圣像画象征无限他者,从面容中投射出不可见的爱之凝视,逆转了主体意向性指向,打破了形而上学主体的自我偶像崇拜。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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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565.59

       对于马里翁来说,绘画艺术绝非画家与美学家的专属。作为关涉可见性本身的视觉艺术,绘画是现象之典范,对绘画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开拓出一条显示“一般现象性之路径”①。从马里翁步入现象学初期解读绘画艺术的《可见者的交错》(La Croisée du Visible)到其“现象学三部曲”,即《还原与给予》(Réduction et Donation)《既给予》(tant Donné)和《论过剩》(De Surcrot),绘画一直是贯穿他哲思之旅的主题。马里翁对绘画的哲学运思是一种超离有限之可见者,转向无限之不可见者的思想行动,而这一行动在西方自柏拉图即已显露:灵魂经哲学教化由可见之感觉界转向不可见之理念界,最终观照作为终极本原的永恒无限的善。

       本文论述马里翁对绘画艺术中两种可见者(l'visible)的现象学阐释。从作为偶像(l'idole)映现自我意识轮廓的画作(tableau)②到逆转自我意向性指向的圣像画(l'icne peinte)③,马里翁的思想射线穿透绘画可见表层,揭示出隐匿其中的不可见者(l'invisible):透视与逆—意向性。最后,马里翁指出,圣像所象征的神圣者之爱的凝视淹没、交错并逆转了“我”的意向性凝视,使“我”挣脱传统形而上学主体之自我偶像崇拜的桎梏。

       一 透视与空间:主体意向性指向

       透视作为一种描摹自然的绘画技法被广泛运用于西方古典主义绘画中,为人们所熟知。梅洛—庞蒂曾批判性地称之为“古典绘画最为骄傲的‘表象’手段之一”④。透视提供空间与秩序感,彰显并规整可见者,自身却隐匿于无形。由此,透视模仿并具有双重悖谬(paradoxe):首先,透视自身不可见却让隐蔽之未见者可见;其次,可见者随透视构造出的理想性空间的增加成正比例增长。

       因此,透视对于马里翁而言不单是一种绘画技法,更是人之视觉构造出空间的奇异特性,我们唯有通过双眼凝视中的透视才能观看、开启并通达世界,实施海德格尔的“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s)”。生存在世首要的便是观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曾明言视觉在人类认知中的首要性。观看就是带着透视功能展开现实空间与世界,梅洛—庞蒂指出:“正是通过个人透视,我们才得以通达世界……深度在所有空间维度中最具有‘存在’特性。”⑤马里翁对透视展开现实空间的阐述主要吸收了胡塞尔的空间构造思想。胡塞尔认为,主体对空间物的构造过程首先是构造一个只充实着“感性”性质、没有客观自然因果性的空间形态,而后关于此物的诸显相在不同表象的描述方式中以持续变化着的“透视”角度和方向连续地向我们显现。最后,主体结合身体各感官的运动,将这一感性“物图示(Dingschema)”中的诸显相综合构造为知觉复多统一体,即:身体—自我以自身身体为定位中心,通过身体的走动和各感官的联合运动(诸动觉系统)引入第三维度(深度),将纯视觉二维感性形态中的空间幻相之“物图示”构造为现实三维空间。⑥

       在此,主体意识的意向性结构是基础,且具有整体化之统一功能,因为在空间的构造过程中,“图像的每个部分都包含意识整体意向性投射出的统一性的射线”⑦。空间构造的现象学研究是胡塞尔现象学意向性结构认识论模型应用的范例。意向性结构即意向作用与意向对象的关联结构,直观的体验通过意义赋予的行为而成为统一体:“意向活动通过激活质料并且把自己整合成多重统一的连续体来产生关于某物的意识。”⑧纯粹自我意识通过意向作用将意向性形态(morphe)赋予感性的实在质素(Hyle)上,构造出一个多重复合的统一体,此统一体即非实在的意向对象,包含三个主要内容:一个意义核“纯X”;有规定性内容的意义层;尚未被规定的边缘视域或背景,“每一个现时体验都有一个体验视域”⑨。而主体意向性之目光瞄准意义对象时,就是对处于视域中心焦点的感性质料施行一种“把握(Erfassen)”与“选出(Herausfassen)”,使其“突出(unterstreicht)”而被构造为清晰明确、自身同一的意义对象,“突出”也随即产生凹凸与深度、距离与空间。

       沿承胡塞尔对空间的阐明,马里翁认为,透视以不可见的方式激发“突出(relief)”,将空间给予可见者,使其深化、规整而更可见。透视是经验的先天条件,它给出一个理想性空间,使得一切实在经验的空间得以可能。此透视应用于画作时,将画布上原本纷繁杂乱的物理实在颜料(相当于意识的诸多实在感性体验)整理为具有层次、深度和意义的画作景观(相当于意向对象):“根据胡塞尔现象学来表达,……透视就相当于意向性指向(visée),是凝视(regard)的产物,它通过虚空之虚空(vide),凭借眼中不可见的冲力深化了白板般的实在被给予物。”⑩

       由此,透视本质上奠基于胡塞尔式主体意向性指向对现实空间的构造功能,而画家将其模拟和转置于画作中,从而让主体凝视的目光长驱直入,贯穿实在的可见者,在平面画布上组织、赋形、延展、深化,构建出一种与现实相似的三维空间立体感,继而为画家在画作中展现更丰富的意义提供可能性空间。

       二 画作:意向性构造的偶像

       主体意向性的透视给出空间与深度,画家在此基础上运用透视法在二维平面画布上构筑辉煌景观与意义效果。在马里翁眼中,画家享有哲学家般的荣耀。画家将诸多原先不可见的未见者(l'invu)转变为可见者,是未见者升为可见者之途径的守门人和世界中诸物显现界限的监管者。画家创作的画作比自然景观拥有更丰富的意义与内涵,它不受现实限制,将被给予物全面、充分地显现出来。根据胡塞尔现象学,任一现实空间物都由呈现与共现,即可见之在场与不可见之缺席组成。对于一个立方体,我们最多只能看到它的三个侧面,而画家可以将现象之被给予物毫无剩余地还原为可见者。马里翁认为,保罗·克利(Paul Klee)比胡塞尔更完美地施行了“一种最经典严格的现象学还原”(11)。画家在有限画框内集中展现了不可见的“动人心弦的效果(effet)”(12)。这效果让人心醉神迷而不再留意于画作可见的物质表层,超越了胡塞尔对象性意识视域与海德格尔存在性境域。效果感动“我”,犹如一个不期而遇的事件突然降临(arriver),非“我”能通过概念推演去预见。反之,“我”须从某个特别的角度寻求画作由其自身给予性而显现和产生变形(anamorphose)的独特路径或“内在之轴(axe immanent)”(13),才能领略到其深邃迷人、激荡灵魂的意义与效果。正如梅洛—庞蒂所言,“事物从它自身给出观看角度”(14),画作将可见者聚拢为密集强烈的可见性而具有耀眼炫目的光芒和强度,要求我们反复的回看和几乎无限的凝视。因此,画作具有事件性特征和无限的解释学维度,并成为浸透视域、绚烂夺目的充溢现象——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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