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法国画家保罗·高更(Paul Gauguin)创作了一幅绘画作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高更把这幅画视为自己一生的巅峰之作,而美术史也证明了它是高更最有名的传世之作。此后,20世纪的哲学家们对高更这幅画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这不足为怪,因为高更以绘画形式提出的问题——可称之为“高更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乃是典型的哲学问题。倘若从学科的角度模仿高更的提问方式,那么今天的哲学家们想必会问:“哲学从哪里来?哲学是什么?哲学到哪里去?”这是哲学的“高更问题”。而今天的美学家则会问美学从哪里来?美学是什么?美学到哪里去?这是美学的“高更问题”。任何一个真正的美学研究者都会有意无意地思考美学的“高更问题”,但对这组“大”问题的回答,只有通过一部阐述自己美学理论的学术专著,才能给出完整的答案。这篇论文只能给出一个简要的回答,其意不在于完整,而在于提供一种美学新思维。 一、美学从哪里来? 美学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在美学的“高更问题”中似乎最为简单。如所周知,1735年,德国哲学家鲍姆嘉通(Alexander G.Baumgarten)在博士论文《关于诗的哲学沉思录》中,初次构思了美学科学的计划;1750年,鲍姆嘉通出版了《美学》一书,从此世上正式有了美学这一学科,鲍姆嘉通也因而被誉为“美学之父”,或者至少是为美学命名的“美学教父”。因此,对于欧洲学者特别是德国学者来说,甚至不必特意提出“美学从哪里来”的问题。事实上,他们往往把美学的“高更问题”缩减为“美学是什么”和“美学到哪里去”。例如玛丽亚·E.艾希尔(Maria E.Reicher)的专著《哲学美学导论》,第一章名为“什么是哲学美学”,试图给出哲学美学的定义,但她并没有追溯哲学美学的过去。又如另一个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ang Welsch)的专著《重构美学》,顾名思义,是要用这本书回答“美学到哪里去”。 自然,了解事物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发展过来的,对于洞悉这件事物是什么,应当说是有利无弊的。邓以蛰指出:“凡是要了解一件事体,必得拿那事体的变迁整个地观察一下,才能了解,才能下定义。”①实际上,即使如艾希尔和韦尔施并没有专门追问“美学从哪里来”,但他们在谈论自己的美学理解时,也总要提到鲍姆嘉通的美学界定:感性认识的科学(scientia cognitionis sensitivae)。“感性学”这一美学理解,往往被今天的美学家用作批判的对象,即用来反衬自己“更好的”美学理解。德国学者如此,中国学者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对中国美学研究者来说,探寻“美学从哪里来”还有更深的意义。 美学从哪里来?乍一看,既然美学诞生于德国,那么它当然从德国来,从欧洲来,从西方来。美学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西学东渐大潮中的一朵浪花。美学的西学东渐有两条路径:一是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等人的直接引进,二是王国维、吕澂、陈望道、蔡仪等人的间接引进。所谓“直接引进”就是直接从德国和欧洲拿来美学,而所谓“间接引进”是指以日本为中介导入美学。“美学”这一沿用至今的学科名称,就源于日本学者中江兆民对Aesthetics的翻译。20世纪初那些前辈学者引进美学之后,美学迅速地在中国扎下根来,并且枝繁叶茂,开花结果。20世纪中国的美学运动经历了三个高潮。(1)三四十年代是美学的第一次辉煌,那时的朱光潜、宗白华、邓以蛰等人,都在欧美受过专业的美学训练,回国后为中国美学学科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30年代,朱光潜的《谈美》和《文艺心理学》促成了美学的普及,可谓功德无量。1942年朱光潜出版了《诗论》,实践了中西会通的有益尝试。1946年,蔡仪的《新美学》初步建立起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2)五六十年代掀起了美学大讨论,这场美学讨论催生了中国美学的四大派别,高尔泰、李泽厚等青年美学家得以脱颖而出。虽然这次“美学大讨论”的意识形态性太强,真正的学理探索未必很深入,但它毕竟让美学成为深入人心的一个人文学科。(3)80年代则以“形象思维”问题的讨论为导火索,进入了“美学热”时期,中国学者力图建构马克思主义美学,于是形成了一个集体参与的声势浩大的“实践美学”学派。当时的学者们试图解决美学的一系列基本问题,建立自己的美学体系可以说是当时美学研究者的至高目标。今天看来,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学科之一,大概就是美学了。 20世纪90年代之前,中国美学研究者也不太在意“美学从哪里来”。美学学科来自德国,美学译名来自日本,这是历史事实,中国学者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似乎拥有一种朴素的跨文化视野,以王国维式“学无中西”的态度,实行鲁迅式的“拿来主义”。然而,进入90年代之后,“美学热”为“文化热”所取代。②当时对文化的理解,主要就是民族文化或传统文化。因此,“文化热”迅速演变为“国学热”。与“美学”一样,“国学”概念也源于日本。自日本学者本居宣长(1730-1801)竭力推崇“国学”以来,“国学”就始终与民族主义密不可分。日本如此,中国亦然。文化热或国学热的意识形态是文化民族主义。于是中国学者开始强调“中国立场”“中国标准”“中国学术”。美学这一学科既然已在中国的知识土壤扎根,那么即使“美学热”为“文化热”所取代,中国学者仍要继续研究美学,只是,在文化民族主义的时代精神召唤之下,美学研究者们也纷纷呼吁建立“中国美学”。相应地,美学界展开了“美学”这个译名是否合适的反思,还展开了“美学在中国”还是“中国美学”的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