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公众”?对此,学界最重要的思想来源,即是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哈贝马斯畅想的公共领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公众为了公共利益开展理性交流、平等对话,最终达成共识的公共空间。时代发展到今天,互联网可能是最接近公共领域的场域。互联网改变了关于“公众”与“公共领域”的认知和期待——“公众”的概念正在被拓展,“公”与“私”的界限进一步被打破,公共性对话引入私人事务和个人兴趣,边缘性群体随着媒介近用权的普及进入网络公共领域,公众参与成为日常。本文聚焦于对公众内涵的重新审视,探讨在互联网时代“公众”概念的理论化过程,特别从日常网络生活的角度,分析公众身份的确立是如何完成的,又如何可见于网络空间。 一、经典公共领域理论的当代修正:次反公众与替代性公共领域 要理解公众,须先理解公共领域。“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是哈贝马斯提出的原创性概念。在哈贝马斯那里,公共领域的形成与两个关键步骤有关。其一,私人领域从国家中独立出来。随着自由市场的成熟,国家和社会的分离,由私人自发结成的、能与公权力相抗衡的公共领域渐成气候。它独立于公与私之间,在国家与社会之间形成一个调节的域①。在从属关系从国家机器中剥离后,市民阶层逐渐形成自我意识和个体身份认知,开始反思和论辩公共议题。私人主体性的发展为公共领域的形成提供独立思想的保障。其二,由文学公共领域到政治公共领域的转变。“公众在17世纪的法国,指的是作为文学和艺术的接受者、消费者和批判者的读者、观众和听众。”②在宴会、沙龙、咖啡馆等场所中,公众经历了“练习”公共讨论的过程,主体性和批判性精神得到培育。媒介在促进由文学转向政治的公共领域过程中扮演着重要作用,使得“公众”获得技术性支撑。口语、书信、日记等让作为个体的私人在公共领域中相遇,报刊、杂志等使得更广泛的外部联系和交往成为可能,将公众组织并维持起来。市民通过自由表达以形成民意,注重理性沟通、平等参与、论辩协商等精神。公共领域的发展变化、准入条件决定了公众的特征和要素。 (一)南希·弗雷泽对公共领域理论的修正与扩展 对照当代公共领域的现实发展,哈贝马斯的理论存在修正的空间,主要是对公共领域的实体规范要求太过狭窄,对议题属性限制在公共利益(pubic good)话题,对公众的理性讨论和道德水准的要求过高。然而,我们并不能因此否定公共领域理论在理解当代公共生活中的阐释力和启发性。学者们认为,哈贝马斯一元的公共领域理论难以解释当代更加复杂、多元的公共性现象,从而开始丰富和扩展公共领域理论,强调多元公共领域的多维重构,为更为广泛的话语表达提供合法性,试图构建一种更好的、恰当的公共领域理论,这为我们进一步理解当今的“公众”提供了思想基础。 美国哲学家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通过女性主义视角对公共领域理论进行反思,把原本被忽视的从属性实体、边缘性实体概括为“次反公众”(subaltern counterpublics)并纳入公共领域③,意图与主流的公共领域理论相抗衡。这些平行存在的次反公众,属于不同的利益群体,在一个包罗万象的公共领域中表达各自的利益主张。弗雷泽通过构建“替代性公共领域”或“另类公共领域”(alternative public sphere),将原本被排除在公共领域界限外的私人话题公共化。这些无数个多元公共领域的复合,比一元论的公共领域更有利于参与式民主的发展。“经过改进的多元公共领域理论,更适合平等、多重文化及阶层化的社会,让公私领域的边界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开放性。”④实际上,以媒介、文化、政治等因素为标准,被划出为公共领域的那条界限是变化的,公共和私人生活的内容及边界都在媒介技术的应用过程中不断被重构。⑤ 弗雷泽等学者对哈贝马斯式的“全面统一”公共领域进行了理论反思和修正,从女性主义视角来探索何为“公众”、何为“公共性”,认为原本被排除在公共领域外的边缘群体同样享受在公共空间内进行利益表达,开启和拓展公共议题的权利。事实上,线上的公共参与的确充满了异质性,公众来源多样,公共议题多元,各个圈层的群体在各自平行的独立场域中进行着公共交往活动,多元复合型的公共领域才更加符合现代互联网公共领域的写照。 (二)“次反公众”与“替代性公共领域”的现实基础 公共领域由私人领域中独立而出,又从对文学艺术的关注转变为对政治公共议题的关注。由今观之,这个形成过程在当今的网络社会得到更新与嬗变。“虽然哈贝马斯早就提出了‘公共领域’的概念,但直到互联网产生以后,人们才算为这一概念找到了一个新的运作模式”⑥。在互联网媒介技术的作用下,大量的“次反公众”进入公众视线,线上的公共生活呈现出新的面貌。私人兴趣和关注成为新的线上公共议题,原本边缘的公共表达实体同样拥有自己的公共生活。网络媒体的重要性在于,向少数群体和边缘群体提供发声和抗争的机会,这对于日常的公众参与和民主实践来说非常重要。 关于性别,特别是女性的话题是一个典型实例。随着互联网媒介的普及和女性意识的崛起,相关议题被带入公共视野,挑战公私界限并扩宽了公共议题的广度。性骚扰、家庭暴力、双亲养育等问题频繁出现在公共讨论空间。家庭中也存在着权力结构和秩序生产。女性主义的话题往往具有强大的势能,在公共对话场域中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作为“次反公众”的女性以“性别歧视”“生育成本”“厌女”“母职”等新话语,反映广泛存在的社会现实,推进这些私人的议题向公共讨论开放,以改变她们在传统公共领域中的边缘地位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