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现象二分、信息领地与貌似句的解读游移

作 者:

作者简介:
唐正大,男,陕西永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语言类型学、句法语义学,E-mail:tangzhd@cass.org.cn(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语言教学与研究

内容提要:

前人都注意到了“貌似”的多义特征:相似、表面上像(而实质不是)、可能是,本文分别称为“似”类、“非”类、“或”类貌似句,并试图作统一描写和解释。首先从现象-本体二分思想出发,认为“似-非”之间解读游移,是因为言者意图分别聚焦于“现象相似”和“本体不同”,而决定意图聚焦的因素可归结为信息领地状态,即言者(和其他认知主体)对目标和参照“本体不同”信息的知晓程度。(熟知)则意图聚焦于现象相似,貌似句取“似”类解读;若言者,且认为他者(少知或不知),取“非”类解读。若言者自己,取“或”类解读,此时“貌似”提升为认识情态标记。文章将本体-现象、信息领地等理论与句法语义限制条件、关联和例外统一起来进行描写和论证。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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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人研究(张谊生2000;张荟荟2009;王洪涌2010;聂汉琳2010;明雪梅2012;郭海洋2013;王耿、刘云2014;邢怒海2014;赵国军2014;曹艳丽2017等)注意到了3种貌似句:

      (1)SJY19岁女儿貌似FBB,瓜子脸长发披肩①。

      (2)中国式父母,貌似最无私,其实最自私。

      (3)这游戏的难度貌似非常高啊。

      诸研究对这三种用法尽管各有称说,但朴素语感一致:分别表容貌相似、表面上像(实质不是)、可能是。本文分别称其为:“似”类、“非”类和“或”类貌似句。

      前贤也多注意到不同解读和句法范畴之间有关系:“似”类与“貌似NP”,“非”类与“貌似AP”,“或”类多为小句等。有些研究关注“貌似”的词汇化和语法化,大体趋势为:跨层短语/主谓短语——动词——副词。从历时文本角度看,古汉语以“似”类为主,现代汉语以“非”类为主,“或”类是当代汉语中开始繁荣的新现象。

      形貌相似显然是本义,其余两种解读实际上在“像”类词语中多少都有。王洪涌(2010)将“貌似”和“好像”关联起来,注意到二者都经历了从“相貌像……”到“表面上像(实际不是)”再到“不确定的推断或感觉”的历时演变。宗守云(2002)注意到“似乎VP”句有两种:肯定义的“似乎VP,一般情况下就是VP”,和否定义的“似乎VP,实际上不VP”,这里的“肯定”也即本文的“或”类。张谊生(2006)系统论证了“看起来”“看上去”等在观感和感知、近似和比况、对比和逆转等方面的形式和功能。

      关于相似、否定、揣测的语义解读以及“貌似”的语法化等问题,前人之述备矣。但对于如何统一认识各种不同用法,尤其是肯定-否定、确定-不确定的对立与转换何以产生,尚可细究。另外,若认为“貌似”后的名词、形容词、动词、小句等语法范畴会影响解读的三分和游移,显然不充分。例如,同为光杆名词,“小张貌似老人”倾向于“似”类解读;而“貌似愚人”则容易让人预期:下文或为“实为智者”,即“非”类解读;另外,“*貌似王八蛋”则本身不太能说。再如,同为形容词,“貌似和善”容易有“非”类解读,而“貌似挺和善”则接近“或”类解读,同时“*貌似无耻”本身就不好。这些也都需要在统一框架内获得解释。

      二、现象-本体二分与信息领地理论

      不可否认,“似-非-或”与“名词-形容词-小句”呈现无标记关联,但这需要解释,同时,不符合这种倾向性的“例外”也需要解释,而且应该尽可能统一地解释二者。为此,有必要回归“貌似”类词的基本语义——基于视觉感知的认知对象之间的形貌相似关系。

      2.1 现象-本体二分与现象提取词

      “T(target)貌似R(reference)”表达形貌相似关系,必含“同”和“异”两个方面(Culicover & Jackendoff 2012)。那么,所“同”和所“异”分别是什么?借用康德的一个思想或有助于认识这个问题:即认识对象可分为“现象”(phenomena)与“本体”(noumena)(如康德1787/2004:95、216),相应地,世界可划分为感官世界(mundus sensibilis)和知性世界(intelligibilis),前者构成了“某物所显现的那样”,是感性直观感知到的“杂多表象”;后者则为“某物所是的那样”,是人的知性将杂多表象合成出来的一个对象,本质上有不可知性。

      实际上,该思想在自然语言中有不少体现。即有些语词偏重“现象”解读,有的偏重“本体”解读。例如,“流泪vs.伤心”“皱眉vs.痛苦”“瞪眼vs.生气”等就呈现出“现象义vs.本体义”的倾向性对立。这种对立在句法-语义层面有一系列表征,下面仅举一例(“#”表示语义荒诞,缺少现实合理性):

      (4)a.看来他很生气。他假装很痛苦。他看起来很生气/痛苦,其实美着/舒服着呢。

      b.#看来他在瞪眼。#他假装皱眉。 *他看起来瞪着眼/皱着眉,其实闭着眼/没皱眉。

      这是因为,“看来”“假装”“看起来”等算子可以将“生气、痛苦”等词的现象义(即“生气/痛苦时表现出的样子”,如瞪眼、皱眉等可还原为矢量动作且可直接感知的状态)从其本体义(即“生气/痛苦”的本质属性,如生理、心理层面的定义所指)中抽离提取出来。而“瞪眼、皱眉”等表达直感行为,几乎只含现象义,“抽离提取”无从谈起,故例(4b)语义荒诞。相关研究还可参看唐正大、强星娜(2019)和唐正大、单俪娉(2020)等。

      同“看(起)来、看似、假装、看上去、……的样子、显得、好像”等一样,“貌似”也属于现象提取算子。其中“好像、貌似”等还和[+相似]语义结合,构成下文所讲的“现象相似”关系。

      现象和本体的分离,是认识“貌似”类现象义提取算子在“似-非-或”之间解读游移的语义前提:所“似”,是现象层次上的相似;所“非”,是本体层次上的不同;所“或”,是本体层次上的或然指定(specification)。“似-非-或”解读游移实际上是言者意图(Searle 1983:3)的聚焦游移,而决定意图聚焦的因素与言者的认识状态(epistemic status)相关,这种认识状态可以从信息领地理论视角获得有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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