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甘青一带语言区域内汉语及其变体格标记形成的轨迹

作 者:
徐丹 

作者简介:
徐丹,女,生于北京,语言学博士,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特级教授,法兰西大学研究院院士,研究兴趣为语言类型、语言接触和跨学科研究。

原文出处:
语言科学

内容提要:

文章通过追踪比较60年代至今的语料,发现甘肃青海一带的汉语方言及其变体里的格标记是逐渐形成的。安多藏语、蒙古语族和突厥语族诸语言都在不同时期和地段交织地影响了这一带的汉语。今天所见的汉语方言及其变体的格标记乃是不同语系的语言竞争后的结果。蒙古语族和突厥语族语言里的宾格标记类型战胜了藏语里的作格标记类型,使得今天甘青一带的汉语方言及其变体都采用了宾格标记类型。汉语各方言在由VO语序转变为OV语序的初期,前置的直接宾语和间接宾语均不需要任何标记。和政方言在60年代调查的语料里已经出现了格标记,其宾格标记是“啊”。这种宾格标记是由非汉语而来的一种模式借贷,语音形式则采用了汉语里的话题标记“啊/哈”[a/xa],而与汉语里的后置词“下”(当地读[xa])没有关联。“有字句”和感受句里的与格标记是80年代后才见到记录的,有的方言(如青海西宁方言)至今未采用这种与格标记。追踪研究表明,宾格(直接和间接)标记和上述两个句型里的与格标记不是同步形成的,后者比前者形成晚些。人称代词里的格标记,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比第三人称形成得早,并在许多地方发生了合音现象。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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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引言

      甘肃青海一带的语言从80年代起,就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如程祥徽(1980)、王培基和吴新华(1981)、汪忠强(1984)、尹龙(1985)、阿·伊布拉黑麦(1985)、马树钧(1985)、李克郁(1987)、敏生智(1989)、张成材(1992)、贾晞儒(1994)等都做过介绍和研究。90年代以后至今,这一带的语言引起了更多国内外学者的关注。近40年过去了,甘肃青海一带的语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形成了一个语言区域(Janhunen 2006、2007;钟进文2007;Slater 2003;徐丹和贝罗贝2018等等)。这里的汉语、安多藏语、蒙古语族诸语(东乡、保安、土、东部裕固)、突厥语(撒拉)等共享许多语言特征。汉语向非汉语通过模式借贷或实体借贷借入了许多表达方式。如语序的变化、格标记的产生、声调的简化、使用非汉语的某些词缀等等。总体来说,汉语和非汉语在句法表达上越来越趋于接近或一致。非汉语言借入了大量汉语词汇和少量句法表达方式;而汉语则不同程度地借入了非汉语词汇,较多地借入了非汉语的句法表达方法:这是由于语言长期接触而引起的语言变化。我们认为,语言之间的影响不仅是双向的,而且是多向的、网状式的交织。以甘青一带的语言为例,汉语和非汉语之间、汉语方言之间、非汉语之间,都由于长时间的接触而发生了变化。人群是语言和文化的载体,人群的移动和迁徙是语言接触和交融的前提。语言的演变在同一个语言区域内是不平衡的。本文就甘青一带语言的实例论证上述观点。

      2 语序的变化

      汉语的基本语序一直是“动词十宾语(V+O)”结构。句子里的主语常可以省略,主题优先是汉语的特点(Li & Thompson 1976),故主语在汉语语序里不占重要地位。从古汉语至现代汉语,汉语的主要语序VO始终占主导地位(Mei 1980;Peyraube 1997;Xu 2006等)。甘肃青海一带的非汉语言如藏语、蒙古语族和突厥语族诸语均为OV语序的语言,与汉语形成鲜明对照。今天的甘青汉语已经改变了语序类型,都演变为以OV语序为主的语言了。但这种变化是逐渐形成的,并非一蹴而就。我们比较60年代的调查材料和今天的语料就可以一目了然。

      从《甘肃方言概况》(1960:26)的材料①我们看到,60年代甘肃大部分方言的语序是VO而不是OV。比如,对应普通话“吃了饭再去好吧”句式里“吃了饭”这一VO语序,在41个方言点中有11个点(静宁、清水、文县、平凉、天祝、永昌、高台、临潭、临夏、和政、德乌鲁[区域相当于今天的夏河县和合作市])变为“饭吃了”这一OV语序。②其中文县和清水两个点上既有VO语序,又有OV语序。60年代用VO语序的点今天是否变成了OV语序,并没有跟进的调查,但当时记录的东乡地区的汉语为V0语序。80年代阿·伊布拉黑麦(1985)的调查已经清楚地表明,当地汉语唐汪话已经彻底变为以OV为主的语序了。田野调查的结果当然会有因人而异的情况,如调查的地点、调查的对象、被调查者的文化水平等等,但是这些调查结果总会对我们的研究有一定的启示。尤其是在调查点的数目比较多的时候,语言演变的大致倾向还是可以看清楚的。

      在《甘肃方言概况》(1960:22③)另一个调查的句子“我嘴笨,我说不过他”中,“说不过他”是VO语序,42个调查点(每个例句调查点的数目略有不同)里绝大部分的语料都保留VO语序,只有临夏、和政和德乌鲁三个地方成为“说他不过”。④临夏两种语序均可,即“说他不过”和“说不过他”并存。虽然调查的例句中和VO或OV语序有关的句式比较有限,但我们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甘肃方言OV语序的端倪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就已显露出来了。

      从地理分布看,变化首当其冲的地区是临夏、和政和德乌鲁。这三个地方紧密毗邻,临夏及和政南边是包含德乌鲁的甘南藏族自治州,东有东乡族自治县,西有青海的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这三个地方语序率先演变的原因就不难解释了。这一地带属于夏河流域,被非汉语区域紧紧包围着,而其它的调查点都离这些非汉语区域相对远些。换句话说,对比60年代所调查的语言和现在的语言,我们发现这一地带是甘青语言区域的中心地带。甘肃青海一带汉语方言较多的例子见于80、90年代的调查材料。下面请看几组例子,其中a是VO语序的例子,b是同一地方OV语序的例子。

      

      从上述例句我们看到,甘青一带的汉语方言或变体(如唐汪话),虽然在语序上从VO转变为以OV为主,但V0语序一直存在,尤其是当宾语是非定指时。当宾语出现在惯用语里,即动词和宾语的常用搭配时(如“吃饭、洗衣、看书、说话”等等),宾语仍然常出现在动词后面。但是当宾语有所指时,宾语前置是常见的现象。在今天所见的语料中,宾格标记“哈、啊”就会出现。但我们将在下节看到,在60年代的语料里,名词前置时并无任何标记。到今天也有这种情况,即名词前置时宾格标记不一定是强制性的,但代词前置时宾格标记则是强制性的。值得注意的是,五屯话(Janhunen et al.2008)和甘沟话(Zhu et al.1997;杨永龙2014)的记录里暂未见到VO语序的例子。

      3 宾格格标记形成的轨迹

      近年来,甘青一带汉语方言中格标记的形成问题引发了一些讨论(Dede 2007;Janhunen et al.2008;杨永龙2014;徐丹2014;Xu 2015;周晨磊2019;Xu 2020等)。比较过去学者的记录和今天的田野调查,可以看到格标记的形成是语用需要促成的,和汉语改变了语序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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