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1)07-0165-11 一、何谓“美学” 因为生活危机而引发的关于生活问题的美学思考,是近年来国内美学研究的一个热点,所取得的成绩引人瞩目,但所引发的困惑也同样引人瞩目。就前者而言,生活美学取得的成果值得庆贺,所引发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就后者而言,生活美学以美学基本理论研究自居,并且声称要延续实践美学,作为实践美学的下一站,去构建“有人美学”,这则不能不令人困惑。 生活美学属于美学的实用学科,这应该没有争议。由此,生活美学无法进入美学基本理论研究领域,本来也应该没有争议。但是,生活美学的提倡者却不这样认为。结果,本来只是生活范围内的生活美学研究,现在却成了从实践本体论到生命本体论再到生活本体论的美学研究,而这很难在学理上、逻辑上站住脚。何况,所谓生活,本来应该是属于生命美学的一个维度——生活维度,例如,我们可以把生活理解为生命的社会建构,把生活美理解为生命的理想的社会建构。生命的尽头未必就是生活,但是,生活的源头却一定是生命。而且,生命美学考察的是审美与生命,是美学的全部领域,生活美学考察的是审美与生活,仅仅属于社会美的领域,并不涉及人与自然、人与艺术的部分,这又如何去加以本体化?但是,现在却不但要独立出去,作为实践美学的继续,结果却误解了美学、误解了生活,也误解了生活美学。所以,从生命美学的角度而言,有必要对此予以商榷与讨论。 首先要商榷与讨论的,当然是生活美学对于“美学”的误解。作为美学基本理论的生活美学的不成立,是出于对于美学的误解。犹如海德格尔的劈空而问:哲学,这是什么?我也要问:美学,这是什么?而且,与相当一部分人(包括生活美学的提倡者)的看法不同,我要提示的是,这绝对不是简单一问。在这个方面,只要我们回想一下柏拉图的《申辩篇》就不难释然。《申辩篇》,是哲学史上第一篇为哲学家尤其是为哲学辩护的檄文。它的作者苏格拉底也因此而成为哲学史上的第一个哲学烈士,以自己的牺牲造就了哲学的诞生。苏格拉底造就了哲学的一种理论的态度、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甚至,还关涉到一种反思的、批判的精神。当然,美学也应如是。 “美学”必然禀赋着特定的素质、特定的精神。美学必然是属人的,也必然与人密切相关。“美学,这是什么”的问题,其实就是“人是什么”或者“我是什么”的问题。认识“美学”,也就是认识“人”,就像阿波罗神庙的箴言所说:“认识你自己”。因此,美学之为美学,就必然是出于一种反思的态度。它的问世,只能是源于“自知己无知”,只能是源于对于“未经省察”的生活的反省,而这就必然是一种理性的反思的批判的态度。在此意义上,美学天经地义就是反思的,就是与形形色色的“阴影”作战。这里的“阴影”,不妨视作一个美学的隐喻,指的是人类自身与生俱来的偏见、先见,或者指的是一切未经美学反思的东西、被误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希腊哲人喜欢说:未经省察的生活不是生活,未经省察的生活也不值得去生活。那么,什么样的生活是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值得去生活?显然,这正是我们所要求于“美学”的。借助于美学,我们要回应的是,对一切未经省察的生活都要去问一个为什么,而且,唯有经过美学反思过的生活才是生活。于是,在生活美学那里作为天经地义、见惯不惊的东西被接受下来的生活,其实却恰恰是“美学”亟待去反思的前提。由此看来,倒是《庄子》中的那些人,例如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才是生活美学家,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对预设的生活买账。在他们看来,未经省察的生活不是生活,未经省察的生活也不值得去生活。而且,他们还在“省察”之后,毅然走向了对于“生活”的拒绝。即便是被“生活”贬斥为“怪人”与“异端”,也在所不惜。由此可见,所谓“美学”,应该是一个反思的框架,即便是对于生活而言,它的存在也是为了反思生活,而不是为了“装饰”生活。 “美学”还必须是批判的。它所秉持的也一定是“理应如此”的态度。进入“美学”的视界,生活已经不再是现成的、既定的,而必然会成为价值的、超越的。“美学”的作用不是去如实地描述生活,也不是去美化生活,而是立足于人类“理应如此”的期待,去呈现人类对现实生活的超越。这是由“美学”的属人性格决定的,“应该如何”“可能如何”,则是必不可少的价值尺度。因此,美学不应该去维护生活、描述生活,而应该去批判生活、改造生活。它的功能也不是为现实生活辩护,而是对现实生活的超越。于是,真正的美学一定是“日常生活批判”的,也一定是“意识形态批判”的,还一定是“生存批判”的,总之,一定是“价值批判”的。正如马克思所警示:人不能非批判地接受现状,而应当使“现存状况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和改变事物的现状”,①因此,对于生活而言,美学的真实面目理应是啄木鸟、是牛虻,去催人奋进,使人不满足“是其所是”,在不懈追求“不是其所是”的道路上奋力前行。萨特说:“人无非就是自己所造就的东西。”②换言之,人无非就是自己用价值造就的东西。所谓价值,就是人所追求的目的物,是人的理想本性和人的理想本性的投影。它不是“事实如此”,而是“理应如此”。黑格尔说过:“意志的努力即在于使世界成为应如此。”③相比之下,倒是人之外的其他一切存在物每每只能够“是其所是”。人已为人却绝对不允如此。否则,就可能会因势利导地推论出动物也有价值需要的结论,因为价值之为价值,仅仅在于主体需要的满足。这当然是错误的,从物来说明价值,此时就是把人物化,就是使人贬值。真正的价值一定要是人的自我发展的体现,也一定要是人对自身超越属性的追求的体现,因此绝不能够仅仅满足人的需要。在这里“需要”和“追求”是完全不同的。人和动物都有“需要”,但是,人还有“追求”。所有的价值追求、价值获得、价值满足都是属于人的,与动物完全无关。当然,生活价值的追求、获得、满足亦然。遗憾的是,在生活美学之中,我们看到的就只是“需要”,而没有“追求”。 进而,为什么人非爱美学不可?爱美学之心为什么对于人类至关重要?当然是因为所谓的美学精神其实恰恰就是人的根本精神。我们可以离开某一种美学,但是我们却不能离开美学。美学精神的复苏,是人类本性的复苏。马克思鼓励我们,要“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这当然就是美学精神。因此,美学往往总是要顽强地表达对“不在场”的价值追求、价值获得、价值满足的不懈向往,往往会是对于一种子虚乌有的乌托邦的不懈向往,但是,它同样真实,也同样为人类所必需。例如,西方有一句话非常著名: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是,假如在美学中我们不“思考”,那么,我们还是“人”吗?“思考”也只能为人类所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