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中国教育学发展之断想

作 者:
叶澜 

作者简介:
叶澜,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主要从事教育学原理、教育研究方法论及当代中国基础教育改革研究。

原文出处:
中国教育科学

内容提要:

中国社会发展已进入新时代。中国教育学的发展需要基于时代,在直面和回答时代新问题中实现,需要一代代教育学人个体修为、群体合力、持续成长。若从因社会变革而引起的教育问题而言,在当前特别要关注以下两点:市场经济全面渗入教育领域;信息技术革命、教育智能化的高调出场。就学科内部而言,新时代需要加强五大发展问题研究:中国教育学自身存在必要与可能的前提性研究,中国教育学整体独特性及价值研究,教育与教育学发展自身逻辑的内在探讨与学科间关系的重建研究,教育学科结构体系的完善研究,以及教育研究新范式的构建。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1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G52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6024(2021)05-0003-07

       2001年,我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第一期上,首次以“断想”的方式,表达了对21世纪中国教育理论发展的思考和热望。20年后的今天,我第二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用“断想”的方式,写出自己对“新时代”“中国教育学”未来发展的思考和期盼。两次用“断想”而非“论”来命名自己的文章,意味着问题的宏大与自己思考、认识的成熟尚未达匹配的程度。虽未成熟却最终落笔写出此文,一是应主编诚邀;二是“断想”写出“想”即可,写作的自由度较高,也较本真,“急就篇”舍难求易而已;三是也想借此机会,与更多关注教育学发展问题的同道共同探讨。“断想”犹如一把“思想碎石”,这次是撒“石”引玉了。

       新时代,这是当前中国共产党向全国人民和世界作出的明确表达:中国社会发展已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时期。这自然令人振奋,也令人深感责任重大,任务艰巨。经历了21世纪20年高速发展的中国,在构筑新时期中国人文社会继续发展强大基础的同时,也出现了因发展速度快以及“新”而带来的前所未遇的问题,它们是中国社会继续发展必须认识和认真解决的新问题。对已经走过路程的反思和对发展方向与问题的清醒认识,是当前包括教育学在内的中国人文社会科学须面对并作出学理意义上回答的时代性使命,也是时代为本学科继续发展提供的动力和最为丰富、鲜活的资源。

       就教育学研究的直接对象,中国乃至世界的教育现状而言,它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复杂性,问题交叉丛生,意见纷繁冲突,并伴有各种焦虑不安。近日,网上校长智库“校长派”转发了顾明远先生关于中国教育“八个悖论”的概括:形势大好却纷纷留学,素质教育却狠要升学率,减轻负担却苦不堪言,减少考试却多种测评,鼓励创新却限制思维,热爱学生却三六九等,尊重教师却校闹不断,望子幸福却压抑孩子。顾先生的判断涉及宏观政策取向,教育实际状态,学校与社会,教师、家长和学生等多个层面呈现的实际问题,切中时弊。对此,关心教育的人都深有感触,这已不是短期内的存在,实已成为痼疾。难道我们将要像对待某些病毒一样,准备与它们长期安然共存?

       若从因社会变革而引起的教育问题而言,在当前中国特别要关注的,我认为至少有二。

       第一,市场经济全面渗入教育领域。

       从教育制度的角度看,最为突出的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培训机构野蛮生长,中等和高等教育功利化、求短期效益的市场化、竞争普遍化。

       就义务教育阶段培训机构的野蛮生长而言,全国登记注册的培训机构已超50万家,资金规模高达1200亿美元。这些机构中的龙头企业,如新东方、阿里巴巴等都已在美国上市。在培训机构工作的教师数已达1000万,与正规学校的教师几近相等。其中无论是人员还是机构都呈鱼龙混杂态。这不只产生了与公办教育争资源的问题,更大的危害是:剥夺了孩子的课外自由活动时间;把刷题增分以取考试优势作为营销手段,加剧了应试竞争;以“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等煽动性口号,加剧了家长、社会的教育焦虑。与此同时,还催生了正规教育机构为竞争取胜,不但让孩子尽最大精力去刷题,而且在教育内容的难度上逐级提升(幼儿园学小学,小学学初中……)的怪象。有调查声称:教育成本已超过房价和医疗,成为影响生育的最大拦路虎。①还有人称,这是中国义务教育实存的“双轨制”,事实上已成为对社会主义教育公平追求的严重挑战。

       正是在如此背景下,2021年6月15日,教育部办公厅发布了《关于成立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的通知》;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试图用行政手段来遏制、扭转这股教育市场的资本狂风。我们可以期待,但可预见问题不会那么容易解决。资本会千方百计实现其利润最大化,这是马克思早已指出过的资本逻辑。现今,令人心忧的是这个逻辑在教育中的渗透,要榨干的不只是家长的钱袋,更严重的是新生一代的“精气神”,故绝不能小视这个“双减”文件的落实。不只是教育部门,还要调动起全社会的力量,通过全面的措施,来打赢这场在一定意义上可称之为保卫“民族生命力”的艰难且持久的争夺战。让资本竞争回到它该发挥作用的、需要它的市场中去,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必须有底线!

       第二,信息技术革命、教育智能化的高调出场。

       信息技术在中国引起关注,并得到政府和知识界的重视,约自21世纪初始。只因生逢其时,它搭上了中国加速现代化的快车,尤其是“弯道超车”发展理论的诱导,使它以超常的速度进入当代中国,包括城镇居民的日常生活和各级各类学校。21世纪最初十年,在改造学校危房的过程中,学校的基础设施信息化和校园环境得到更新和完善。但近日又传出要花大量资金进行信息技术升级换代的消息。在人群中,受其影响最大的是青少年,尤其是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出生的一代人。中国传播界已十分习惯地把欧美对这代人的称呼——Z世代,运用到中国的这代人身上,称他们是信息时代的“原住民”。城市建设中的大规模信息化、智能化改造,使城市获得了“智慧”的称号。人类似乎很慷慨并十分崇拜这位新时代的“救世主”,一时间,大数据、信息技术、机器人、人工智能等时髦新词在教育领域四处飞扬,以此为主题的论坛有增无减。2020年新冠肺炎病毒突如其来,对人类世界普遍袭击。依靠信息技术开展的线上活动立下了使学校教育未中断、各类大型会议能照样开展的奇功,由此,其身价百倍提升。信奉者越发坚信:新时期教育的重要依托并成为其硬核的特征,非人工智能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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