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综合到分析”相关概念辨正  

作 者:

作者简介:
史文磊,男,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研究人员,浙江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语言学博士,主要从事词汇语法史、历史语言类型学研究(浙江 杭州 310058)。

原文出处: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以往有关汉语从综合到分析的研究中,有两组概念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词汇型综合和语用型综合、区别性语义和范畴性语义。《左传》《战国策》中“派遣”义“使”的用法变化证明了区分这两组概念的必要性。“使”的用法变化显示:(1)古汉语的综合性不但表现在词汇层面,也表现在语用层面。(2)汉语史上既存在区别性语义的从综合到分析,也存在范畴性语义的从综合到分析。(3)《左传》的语言面貌表现出守旧存古的特点,且不同形式之间在使用上存在语体差异。(4)从综合到分析的转变至迟在上古后期的《战国策》时代(公元前1世纪以前)就已显现出来。要之,区分不同类型的综合和分析,对进一步揭示汉语词汇系统演变的规律具有重要意义,对进一步认识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的分期也有一定的启示。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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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综合到分析是汉语词汇语法史上的大事件。在汉语学界,胡以鲁[19-73、张世禄[2]141-142等很早就采用“综合”与“分析”来解释汉语词汇语法现象。王力则较早从汉语史的角度指出:“古语的死亡,大约有四种原因……第四是由综合变为分析,即由一个字变为几个字,例如由‘渔’变为‘打鱼’,由‘汲’变为‘打水’,由‘驹’变为‘小马’,由‘犊’变为‘小牛’。”[3]391蒋绍愚也指出:“所谓从‘综合’到‘分析’,指的是同一语义,在上古汉语中是用一个词来表达的,后来变成或是用两个词构成词组,或是分成两个词来表达。”[4]229

      蒋绍愚进一步解释道,同样的语义,古代汉语是把动作和事物、事物和性状这两者综合在一起,用一个词表达;现代汉语是把这两者分开,各自独立成词,并用它们组成词组来表达。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这种差异,就是通常所说的“从综合到分析”[5]138。

      近年来,汉语从综合到分析的演变广受关注[5-18]。这些研究切入视角和理论框架不尽相同,所得观点也互有出入,但大多都从不同方面揭示出了汉语词汇语法系统演变的若干重要现象。本文拟在王力[3]、蒋绍愚4-5]等研究的基础上辨析词汇型综合和语用型综合、区别性语义和范畴性语义这两对概念,并通过考察《左传》《战国策》中“派遣”义“使”的用法变化,对此进一步论证。词汇型综合和语用型综合关注的是被综合的语义成分原先综合在哪里,区别性语义和范畴性语义关注的是后来改用分析性手段表达的语义成分有几种类型。

      二、与“从综合到分析”相关的两对概念

      (一)词汇型综合与语用型综合

      根据上引界定,从综合到分析可做如下转述:

      

      从表面上看,形容词的使动用法只表达了动作产生的结果(状态),而没有表达动作本身。但是,在古人的思想中,是比较清楚地觉得它也包含了动作本身。请看下面的例子:《仪礼·既夕礼》:“马不齐髦。”郑注:“齐,翦也。”《尔雅·释言》:“剂、翦,齐也。”……“马不齐髦”中的“齐”是形容词的使动,从字面上看,它只是表达了“使马毛齐”,而没有说出具体的动作。但郑注却用一个动词“翦”来解释它,也就是说,在他看来,“齐”不但表达了动作的结果(齐),而且表达了动作本身(翦)。[4]233

      蒋先生说的“动作”应该是指在样态或方式上具有区别意义的动作。但使动用法的“齐”②只是词化了动作的结果(齐整)和致使这两个语义要素,很难说某种具体的动作(翦)也是“齐”的词义的一部分。在特定场合下,可以换用其他“齐之”的具体动作。而换了不同的场合,整个动作的样态或方式就会随之变化。如《论语·为政》:“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里的“齐”,也是形容词的使动用法,但具体的动作就不再是“翦”了。

      所以蒋先生接下来也说:“这种用作使动的形容词毕竟没有明确地把动作说出来。比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高其闬闳。’《墨子·尚同中》:‘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荀子·成相》:‘大其苑囿高其台。’在这些句子中,施加于对象而使之‘高’的动作显然是不一样的,但是这些动作在句中都没有表示出来。”[4]233

      蒋先生在最新的讨论中重申这一看法,并进一步认为从“死(之)”(使动用法)到“杀死(他)”这样的变化不是从综合到分析③。

      胡敕瑞论证指出,汉语词汇系统从上古到中古的发展有一条重要规则:从隐含到呈现[8]。胡先生解释道:“跨语言的研究表明不少语言存在一种普遍现象,那就是一些似乎应当分开来表达的概念成分往往可以融合(combine or conflate)在同一形式之中……这种‘融合’其实就是一种‘隐含’……汉语也有‘主体’隐含于‘动作’的例子,如‘崩’(《说文·山部》:‘崩,山坏也。’)就是主体‘山’与动作‘倒塌’融合在同一结构中,所以只要一提到‘崩’熟悉汉语的人马上就会想到其主体‘山’。在汉语的历时发展中,不少像‘山’这样的隐含概念最终从其融合形式(‘崩’)中分离出来而形成了新的结构(‘山崩’),这种从概念融合到概念分离是‘从隐含到呈现’的典型范例。”[8]1-2

      蒋绍愚认为,“从综合到分析”和“从隐含到呈现”是从不同角度提出的,两者应当并存[5]142-146。不过,从上面的引述来看,“从隐含到呈现”的“隐含”与“从综合到分析”的“综合”起码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隐含或综合的概念要素应是同一个词的词义构成成分。然而,胡先生所举的例子中有几条也不太符合这个要求。例如,谓词性中心的修饰成分从隐含到呈现:白≥雪白;黄≥金黄;急≥火急[8]5-6。对象中的动作从隐含到呈现:华(花)≥发华/敷华/开花/作花;病≥被病/得病/遘病[8]10-11。我们很难说被隐含的“雪”“发”等概念要素是“白”“华”等词的词义构成成分,因为这些概念要素并未规定性地词化在词义之中④。

      至此,我们不免会心生疑问,既然这些概念要素不在所论及的词的词义构成中,那它们在何处?从何而来?我们不妨换个思路处理这个问题。第一,综合性或分析性不限于词这个层次,而是体现在涵盖面更广的构式这个层次。从形式的大小来说,语素、词、熟语、部分填充格式(如倚变构式the Xer the Yer)、高度抽象格式(如双及物构式Subj V )等都是构式[19]5[20]11-3。沿着这样的思路,对于相同的意义M,综合性就是指用相对少的形式F表达M,分析性就是指用相对多的形式F表达M。第二,综合性或分析性是语言的词汇义和语用义交互作用的结果。注意,这里说的词汇义是指词化了的、用显性词形编码的意义。全由词汇义形成的综合性,可以称为词汇型综合;有的意义并未词化为词汇义,而是在语篇或语用层面实现的,由这样的意义形成的综合性,可以称为语用型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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