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阴影

作 者:
李钧 

作者简介:
李钧,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黑格尔对于艺术有双重看法:一方面他根据艺术的独特性来构建艺术,形成了以“身体”为特征的古典型艺术理论,艺术史成了古典型艺术发生与解体的过程;另一方面,他又根据艺术的概念对艺术进行全面考察。在这个考察中,艺术内容突破了狭义的艺术范围,延伸到宗教和哲学,显示了宽广的生命力。与此同时,艺术形式也达到对于“显现”的超越,以时间性的“阴影”为更高形式,在精神的“回忆”中成为历史性的“画廊”,以表达更深的内涵。这种广义的思考,是黑格尔艺术哲学中更复杂、更深刻的地方,表现了他的思想对于现代艺术的前瞻性意义。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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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问题的提出

       黑格尔认为,世界的真理——精神的存在是系统性以及历史性的。在历史中,有艺术、宗教和哲学三种观念史在并行或相续,同时艺术也是历史性的,象征型(die Symbolische Kunstform)、古典型(die Klassische Kunstform)和浪漫型(die Romantische Kunstform)接续变化。在一般理解中,黑格尔把古典型作为艺术的标准和体现,但是,种种迹象显示,黑格尔又对艺术有更深的建构。也许黑格尔更心仪的艺术形式并非是古典型,而是一种经过浪漫型艺术发展过后充满动态和历史性的影像性的东西。在黑格尔思想中,有可能有两种艺术标准,他对于艺术的思考在这两个标准中波动,导致其美学思想的深度含糊。这个二重性,原因涉及黑格尔对艺术进行的两方面思考。他一方面就艺术的独特性来看艺术,于是艺术就被定位为精神的浅在层次;另一方面又从艺术全体来思考,思想进行从独特性到一般性(即艺术所表达的最深的精神与理念)之间的运动,于是艺术就呈现出远比它的独特性更多的内容。他一方面把艺术看作是精神历史的初级阶段,与精神的完全实现隔得很远;另一方面他又把艺术看作精神完全实现的一方面,能使精神本身成为自己的内容。于是艺术有自己的藩篱,又打破藩篱,去碰触自己所能触及的最高东西并形成适应这个东西的新的标准和形态。

       黑格尔艺术哲学最集中的问题是艺术的“终结”(Ende)问题,这个问题集中了他艺术哲学中最深的思考和最大的含糊。一方面,以古典型为代表的艺术是过去了的精神形态;另一方面,古典型后显然浪漫型还取得了重大的发展,对此黑格尔甚至倾注更多的论述和欣赏。与此同时,甚至有论者在讨论黑格尔对于现代艺术的开启作用。①从艺术史的现实来看,艺术显然没有过去,但黑格尔关于艺术终结的论述又显得那么合理与有力。那怎么来看待黑格尔自己论述中的不一致以及艺术史现实与“终结”论的不一致呢?他关于艺术思考的二重性的问题应该是一种比较好的解决方式。

       黑格尔对于艺术的思考在表面的明确下潜藏着不一致,这个问题在黑格尔研究中长久以来都被关注。因为黑格尔自己的著述中,有把艺术作为宗教的一部分的“艺术宗教”(die Kunstreligion)(《精神现象学》)和对艺术进行独立、全面的论述(《美学演讲录》,以下称《美学》)以及艺术虽然独立但又与宗教交杂(《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以下称《全书》)的不同做法。不少论者在其中发现了艺术的不同表述。

       有的论者认为黑格尔虽然在整体上把艺术定位于已终结,但不明言地承认艺术作为独立的领域仍然有自己的生命。比如E.M.达尔说:“《美学演讲录》和《全书》表现了对于精神现象学里的艺术概念的发展和推进,在这里艺术作为精神的产物有了自己独立的位置,与宗教脱钩了(尽管仍用宗教的术语),并且获得了自主性与自动性。这点与康德《判断力批判》第44节的观点是一致的,康德说:‘精致艺术……是一种具有自身目的的表象,尽管没有一个(更高)目的,但却促进了社会交流的精神力量的成长。’在《精神现象学》里面,艺术和宗教占据着同样的阶段(艺术是宗教的形式\宗教是艺术的内容),在《美学演讲录》中专论艺术,艺术被推进到它有自己的精神领域。……对于黑格尔来说,这意味着,就算是在精神中停止起作用了,艺术也有自己的价值并且需要在语境中和在细节上详加研究。”②这种观点,能够意识到不同著述中不同表述,意味着黑格尔内心对于艺术有两种定位,一种是艺术就其自身而言有一个价值和意义,一种是就艺术在精神发展的环节历程中来考虑有另一个价值和意义。就艺术自身而言,艺术似乎没有“终结”,故而到现在仍然存在,这种思路现在已经成了关于艺术终结难题的一个解决方式。

       但这种观点的问题是:(1)任何事物,都有独立自主的自身,同时也是更大运动中的一个环节,这是黑格尔思想的基本原则。上述把艺术分为两个方面的做法,如果仅是依照这个原则而划分,其实并不能改变艺术的基本性质,除非对于那个原则或者对于艺术有更深的思考。现在这种简单的思考,讲述艺术就其独立性上仍有延续的生命,似乎是一种对于实际艺术史的无奈应对。(2)而且就黑格尔艺术哲学本身来看,究竟在哪种定位中的艺术更具有生命力其实是模糊的。是独立的,还是依附宗教的艺术更有生命力?在一般黑格尔的论述中,与宗教在一起的艺术似乎总是更加具有附属性,让人担心它要被约减为宗教或哲学而被抛弃;反之,那个独立的艺术倒更加让人寄予不会消逝的希望。但是,也在黑格尔的论述中,和宗教结合在一起的艺术,因与比独立艺术的目的更深的目的联系在一起,从而把独立艺术的形式和内容打破了,提供了给艺术更大空间的可能性。相反,那个所谓有自己领域的艺术倒显得是狭隘的,可能就是黑格尔心中已经终结了的艺术。这看起来是一个难题。这两个问题可能启发人们对黑格尔理论中有没有更有生命力的艺术,以及它又如何存在进行思考。这个思考应该探讨黑格尔这里关于艺术的完全性思考是什么,艺术在抵抗他者与附属他者之间是否有另一种更大的存在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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