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21)09-0139-08 DOI:10.15937/j.cnki.issn1001-8263.2021.09.016 王国维是中国美学史上一个备受关注的学者,这不仅是因为他首先从日本引进了“美学”一词,也不仅是因为他用叔本华的美学思想写了一部《红楼梦评论》,与蔡元培等人一道成为第一次美学热的重要代表,一个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在《人间词话》及其他一些论著中多次使用了“意境”及“境界”一词。就意境而言,作为中国美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概念,它一直是当代学术界关注的一个重点,相关研究可谓是汗牛充栋;就境界而言,王国维的使用频率并不少于意境,在《人间词话》中,与“境”相关的几乎全是指境界,在其他著述中也多次使用。围绕这两个概念,学界可谓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本文尝试从中国哲学的角度加以探讨,并在此基础上阐发美在境界的观点。 一、王国维“境界”的哲学意蕴 正如学界多有指出的,王国维对意境和境界的使用多有反复,在1907年的《人间词乙稿序》中构建了一个以“意境”为核心的批评体系:“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①这是将意境作为文学的核心要素。对于王国维的意境,学界多有争论,此非本文主旨,故不作展开。值得注意的是,此序在评价王国维自己的《人间词》时,说:“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②这意味着在王国维自己看来,审美最高的标准是由“意境两忘”而达到“物我一体”。“八荒之表”与“千秋之间”既是空间之无限,也是时间之无限,也许可以用“宇宙”一词来概括③,这说明王国维的意境是要由当下的审美感兴超越至无限的宇宙。宗白华先生说:“‘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这两句话表出中国艺术的最后的理想和最高的成就。”④也许可以说,这也是王国维意境说的最终理想。 这篇序言是王国维为自己的《人间词》所写,因此,了解王国维的意境,需要结合其自己的词作。“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鹊桥仙》)“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谢树。”(《蝶恋花》)“人生一大梦,未申觉何时。”(《来日》)⑤此类语句在《人间词》中比比皆是,如果我们熟悉苏轼的诗词,可以发现其中处处充满了那种“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⑥它固然有对个人身世、时代巨变的因素,但更是一种对人生、历史的洞见,正如周兴陆所云:“王国维《人间词》和传统诗词的最大区别是,他不再仅仅关注人的伦理世情,去重复离别相思、宠辱陟黜的主题,而是……进入一种哲学视界,对人生进行一种哲学式的审美思索和艺术表达”。⑦在此意义上可以说,王国维的意境具有鲜明的哲学意蕴。 在1908出版的《人间词话》定稿中,王国维几乎全部使用境界或境。“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⑧可见“真”是境界的基本要素。有论者据此处之“真景物、真感情”,认为王国维的境界也就是情景交融,从而将境界等同于意象,这是值得商榷的。结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以及其他论著中的阐释,可以说,他所说的“真”与中国传统的“清水出芙蓉”的自然主义美学思想是一致的,或者说,“真”即自然。但境界不仅只有“真”:“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⑨南唐后主李煜是王国维词论推崇备至的一个对象。这里所说的“以血书者”当然是一种“真感情”,但宋徽宗在国破被俘之后所作的《燕山亭》词同样也是如此,而李煜的词中“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就不是“真”所能囊括的。由此,王国维认为李煜在词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流花》,能有此气象耶?⑩ 这段话值得注意者有二:其一,从“伶工之词”到“士大夫之词”的转变。前者指为歌舞女子在青楼教坊、宫廷深院演唱需要而作的艳词(11),后者的特征则是“眼界大”、“感慨深”,这也就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悟宇宙人生之真相”(12)。夏中义先生说:“李词虽涉‘身世之戚’,但由于感慨甚深,这就使其词境越出了个体性自怜自悯,而赢得更为阔大隽永的艺术气象,即升华为人类体悟生命厄运时的一般诗哲符号。”(13)这就不只是对“伶工之词”的超越,而是进一步对抒写个人情志之词的超越,上升为一种对宇宙人生的洞察。这种士大夫词的出现对于此后词的发展与演变具有重要影响,从范仲淹、苏轼、辛弃疾等人的词作中即可充分看出。其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多次使用气象。气象首先是一个哲学范畴,来自理学,由北宋二程开创,在朱熹等人那里发扬光大,此后又进入美学领域。(14)王国维对气象的使用与理学具有内在联系。不仅如此,王国维对哲学情有独钟。(15)学界已注意到,在写作《人间词话》的前后几年,王国维一直徘徊于哲学与文学之间。据梁展的考察,王国维早年译瑞士人许格《教育学》(1901)、译德国人赫尔姆霍茨《势力不灭论》(1903)都使用了“境界”一词,并认为“王国维用以批评词学创作的‘境界’一词,正基于上述形而上学的心理学传统之中,把创作者在诗词中是否能够呈现出某种精神高度,视为诗词之高雅与鄙俗的标准”。(16)这是将王国维的境界说与形而上的哲学相联系。另外,王国维还在一篇哲学论文中使用了“境界”一词,即1904年所写的《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在这篇文章中,他转述西尔列(席勒)的美育思想,用了“物质境界”“道德境界”“审美境界”三个概念,张郁乎认为:“此处使用的‘物质境界’‘道德境界’‘审美境界’之语,则与后来冯友兰、唐君毅等人所说境界论哲学的‘境界’概念几乎没有差别。至此,在王国维的话语系统中,‘境界’一词的哲学意味始有了充分的表现,而王国维于境界一词的使用,至此亦趋于成熟”。(17)可见,王国维首先是在哲学意义上使用境界一词,这对于我们探讨王国维词学中的境界说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