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杆子”与“笔杆子”  

作 者:
罗成 

作者简介:
罗成,中山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开放时代

内容提要:

“领导权”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标识性概念。在欧洲革命运动中形成的领导权,有列宁和葛兰西两种模式,分别主张无产阶级领导权和市民社会阵地战。区别于欧洲资本主义社会,20世纪早期中国的历史难题是“军绅政权”及其离心结构。对此,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在1927年到1942年间进行了构建革命领导权的历史探索。革命领导权包括军事领导权与文化领导权,以自我革命与相互嵌入为核心逻辑,强调“枪杆子”与“笔杆子”在自我改造基础上的再结合:“枪杆子”接受文化教育,“笔杆子”深入战斗生活,在文武结合的同时更与实践经验结合,真正成为革命政党指挥下的“两支军队”。“文武双全”领导权的文明意义在于,既满足了20世纪早期中国对于解放政治的历史诉求,也丰富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哲学理解,更隐现了中华文明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21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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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hegemony”通常译为“领导权”或“霸权”,它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历史实践与理论探索的最重要的标识性概念,意指施行政治支配的能力。据雷蒙·威廉斯考证,“hegemony”是从古希腊语进入英文,最早词源为希腊文“egemon”,指“支配他国的leader(领袖)或ruler(统治者)”,政治意涵是“一个国家宰制另一个国家”。①19世纪后,它被普遍用于描述一种达成政治支配目标的政策。这一概念超出国家间政治的意义,则与20世纪欧洲马克思主义的发展高度相关。

      佩里·安德森指出,自亚里士多德以降,历经古罗马、中世纪、现代早期,“领导权”都未曾出现于西方政治用语中,仅仅在19世纪一度被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想家使用,但并未凝练为理论。直到20世纪初的俄国革命,它才重现生机而被赋予全新用法,“即界定国家内——而非国家间——的政治关系”②。俄国社会民主党人阿克雪里罗得与普列汉诺夫先后提出,在与沙皇的斗争中,无产阶级需要肩负软弱的资产阶级无力承担的历史使命,掌握斗争的主动性和领导权。随着社会民主党的分裂,列宁批评孟什维克将领导权错误地归为普选权,主张将“无产阶级领导权”发展为依靠工农联盟共同战胜沙皇专制,完成资产阶级革命并建立民主专政。十月革命胜利后,由于新生苏维埃向社会主义直接过渡,“无产阶级专政”取代了“领导权”。但作为思想方法的“领导权”走向国际化,最重要的进展是意大利葛兰西的重新思考,他使这一概念具有双重意涵:“既包括统治者获得被统治者的同意,也包括通过强制手段来进行统治。”③针对西欧市民社会难以发动类似十月革命的状况,他提出了“有机知识分子”“阵地战”等夺取领导权的革命策略。

      “领导权”问题的核心是政治支配,20世纪马克思主义者在面对东西欧不同社会历史状况时,各自发展出独立的政治支配策略:列宁主张的领导权,针对软弱无力的俄国资产阶级,强调以工农联盟为核心的无产阶级领导权;葛兰西主张的领导权,则针对结构稳固的西欧市民社会,强调以有机知识分子为核心的阵地战。前者赢得了十月革命的胜利,后者则开启了文化批判的先声。

      二战以后,西方历经镶嵌型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两个阶段。④伴随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实践的历史挫折,倾向于文化斗争的葛兰西主义逐渐占据了当代学界阐释的主要视野。在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中,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参照对象。德里克就认为,毛泽东和葛兰西在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农民问题、知识分子问题等方面有诸多相似的地方。⑤借鉴葛兰西,固然可以激活老问题的新理解,但容易将问题泥于文化或意识形态,偏于“文化领导权”(cultural hegemony)的阐释,甚至忽视葛兰西对意大利民族独立解放运动不懈探索的历史初心。

      在20世纪马克思主义的整体历程中,“领导权”若被简单等同“文化领导权”或视为意识形态,则具有相当的片面性。威廉斯认为,作为概念的“领导权”既涵盖又超越了“文化”与“意识形态”,“它是指一种由实践和期望构成的整体,这种整体覆盖了生活的全部——我们对于生命力量的种种感觉和分配,我们对于自身以及周围世界的种种构成性的知觉体察”。⑥伊格尔顿指出:“领导权是一个比意识形态更加宽泛的范畴:它包括了意识形态,但不能简化为意识形态。”⑦沃尔夫莱强调:“如果不可简约为意识形态,那么,就其广远的影响而言,霸权也不简约为文化。”⑧据此,“领导权”虽涵盖广泛却又始终立足于政治过程及其支配能力的获得。“文化领导权”遮蔽了“领导权”的整体性,这既与现代性学术分科体制有关,也深陷于后革命氛围而缺乏理论反思。走向后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文化研究的“文化领导权”,日趋成为一种后现代文化政治的知识生产话语,淡忘了自身作为一种解放政治的历史起源及其经验潜能。究其根本,“政治”的当代理解发生了深刻转型:文化政治取代了解放政治。更重要的是,在西方的目光外,“领导权”的中国革命经验及其历史逻辑有待深入讨论。

      区别于早期源自西方国际霸权而当下日益走向后现代文化政治的“领导权”,中国马克思主义“领导权”的构建,始终是一种将“解放政治”与“文化政治”融贯一体的历史实践。只有重新纳入发端“解放政治”的列宁视野,使“军事斗争”与“政治联盟”再次回归领导权的整体构造,才能更完整地理解葛兰西意义上“强制”与“同意”的复合型领导权。进而,解放政治与文化政治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实践中的有效结合,更深深奠基于“工农大众”“中国人民”“中华民族”等层层丰富、不断展开的主体性历史自觉。

      20世纪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的领导权,实质上是革命领导权(revolutionary leadership),它包含军事领导权与文化领导权,二者相互结合,互为支撑,致力于民族独立与人民解放这一根本目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运动以立志为人民服务的“枪杆子”与“笔杆子”为历史主体,以深具传统底蕴与中国气派的“文武双全”为历史方法,以自我革命与相互嵌入为历史逻辑,在主体性、方法论、逻辑性三者相统一的基础上,形成了既呼应“列宁—葛兰西”问题又富于中华文明意义的创造性的历史实践。

      二、“列宁—葛兰西”战略、中国难题与“文武战线”

      1895年,列宁在反对民粹派的论战中系统阐述了他的观点:俄国已经资本主义化,但由于资产阶级的软弱,无产阶级不得不领导争取民主的斗争。他坚持认为,“在这种经济基础之上的俄国革命,必然是资产阶级革命”。⑨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应致力于推翻封建专制制度,建立资产阶级民主。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内部的分歧在于同盟军问题。在与立宪民主党自由派的联盟问题上,孟什维克持乐观态度,并积极参加杜马,列宁则抱有怀疑态度,认为自由派靠不住。列宁更积极地看待农民的革命作用,强调革命取决于边缘集团尤其是农民的态度,提出“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民主专政”。1906年,他呼吁将土地分给农民,刺激农民脱离大资产阶级并为民主共和国创造经济基础,使资产阶级统治真正成为可能。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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