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早已注意到,义位(sense)作为一种概括而来的语义单位具有相对性(relativity)①(参Geeraerts,1993;符淮青,1996a:189;Kilgarriff,1997;Hanks,2000等),对同一个词的义位划分,既可以细致一些,也可以概括一些,视实际需要而定,不必强求一致。语料库词汇学家和词典学家对词语义位是否真的存在表示怀疑(Hanks,2000),甚至指出,本体论上的基本存在物是语料引例而不是词语义位,因为义位是人为概括的结果,脱离了义位归并的特定目的,义位并不存在(Kilgarriff,1997)。 以上论述对于义位归并的相对性②提出了深刻的见解。但我们还想进一步追问,义位归并的相对性是无限制的吗?这是以往研究很少触及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追究,义位归并的相对性将变得不受控制,义位数目与范围的可变性、义位归并的目的依赖性甚至可以成为掩盖不恰当义位归并的理由。在经验分析实践中(朱彦,2012),我们看到,义位的归并具有受限的相对性(restricted relativity)。本文拟提出一个“义系一显著性制约”的分析模式(cluster-and salience-restricted model)来处理这种受限的相对性,认为在多义范畴这样的多层级原型结构(详见2.1)中,义位归并至少受以下两个因素制约: 1)义系的制约 多义词的众多不同意义通常都可以归属几个不同义系(cluster)。在语义特征分析的研究范式下,“义系”是共享一组特征的若干意义组成的意义群,是介于多义体系整体和构成该体系的单个意义之间的语义单位(王宁,1996:58;Geeraerts,1997:59-62;张博,2004)。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看,义系是共享相同概念基础的若干义位组成的义位群(朱彦,2016a、2016b),分属不同义系的意义,其概念基础不一样,意义衍生方向也常常不一样。因此我们主张,意义的归并应在同一义系的范围内进行,不宜跨越义系操作。 2)显著性的制约 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看,义位是具有一定显著性(salience)、巩固性(entrenchment)的语义单位,与在线的语义解读不同(Tuggy,1993;Tyler & Evans,2001;Evans,2005),并且显著性强的意义比显著性弱的意义更具有代表性,因而意义归并的方向应是从弱显著义趋向同一语义链上的(至少是同一义系内的)强显著义,而不是相反。 “义系—显著性制约”模式下的义位归并还应具备以下三个先决条件: 1)一个精细的多义二维网络 理论上,义位分析可以采取两种思路,一是自下而上的概括而得到需要的义位体系,二是自上而下的切分。第一种思路的出发点是词在真实语境中的用法(usage),这是本体论上的基本存在物(Kilgarriff,1997;Hanks,2000);而第二种思路的出发点是分析者概括出来的少数极抽象义,这是一种主观性较强、见仁见智的语义单位。为保证义位分析有一个经验上的稳固基础,我们采用第一种自下而上的思路。为使研究不至于流入琐碎,我们将在词语真实用法的基础上先概括出一个接近真实用法的细颗粒度的多义体系,以此作为讨论在“义系—显著性制约”模式下自下而上归并义位的起点。所以,一个精细的多义二维网络是本文研究的先决条件之一。 2)一组义系 作为分析起点的精细多义网络中的节点称为“义位变体”(sense variant),有共同概念基础的若干变体及相互间的链接关系组成义系。 3)所有义位变体的显著性程度等级 我们将采用特定标准(详见2.2)评估义位变体的显著度并建立起显著性程度等级(salience gradation),然后根据义位变体在多义网络中的连接情况、它们对具体义系的归属、它们的显著度等级来判断意义归并的方向,以及做意义归并的多个可能的层面。在不同层面上得出的义位体系即是受限归并得到的多种可能的结果。 下面将主要以现代汉语动词“收”为例,具体阐述“多层级原型结构”的概念内涵、获得上述三个前提条件的途径以及“义系—显著性制约”的分析模式在义位归并中是如何起作用的。本文经验分析所依凭的语料全部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现代汉语语料库。语料库中共出现含“收”例句18万多条,用软件均匀筛选出923条,其中的有效例句中“收”共出现816次。这816个用例即是本文的分析对象。除“收”外,我们也扼要分析了其他例子以佐证本文的理论设想。 二、多层级原型结构及意义的显著性 2.1 范畴的多层级网络模型 多义范畴的多层级原型结构(hierarchically prototypical structure)是理解义位归并受限的相对性的一个关键概念,这个概念来自Langacker(1987、1991)和Geeraerts(1990)。③如图1所示(引自Langacker,1987:369-386、1991:266-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