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01 阿奇博尔德·艾利森(Archibald Alison,1757-1839),苏格兰哲学家,他的著作《论趣味的本性与原理》(Essays on the Nature and Principles of Taste,1811)被比尔兹利(M.Beardsley)誉为经验主义美学,特别是联想主义(associationism)美学的最高成就,是“其中最好和最有成效的思想的顶峰和典范”①。“趣味(taste)”是18世纪英国美学的核心论题,围绕这一问题的主要理论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流派:一是内在感官(internal sense)说,主要以夏夫兹伯里(The Earl of Shaftesbury)、哈奇森(F.Hutcheson)等人为代表;二是想象(imagination)说,主要以艾迪生(J.Addison)和伯克(E.Burke)为代表;三是联想(association)说,艾利森正是这一派理论的中坚人物。在这三派理论之中,内在感官论的立足点仍然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将审美趣味视为宇宙秩序在人心中的反映,想象论则将趣味视为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心智活动,这一活动使我们的经验变得有序和具体。这两派理论虽然有些模棱两可之处,但其实质上是相抵牾的:内在感官论诉诸普遍,而想象论则诉诸个人;内在感官论更多注重趣味的消极自由,即独立于实践和认识的考虑不涉及利害与概念的审美判断,而想象论则侧重趣味的积极作用,即趣味有助于我们情感的活跃,对各种经验有着整合和创造的作用。这两派理论之间的巨大张力为这一时期美学理论的勃发提供了充分的基础。联想论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成为沟通两者的桥梁。艾利森将联想主义的原理彻底地运用于趣味理论当中,从而将针对趣味问题的一系列讨论加以拓展,同时调和了内在感官论与想象论两派之间的分歧,对趣味问题的普遍性与个体性以及消极和积极意味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综合,可以说是康德美学的先声。艾利森的探索没有局限于审美的领域,同时具有实践的意义。他的理论不仅深化了审美经验的内涵,更将18世纪经验主义美学的探讨推向了新的高度。 一 “趣味”辨析 18世纪“趣味”理论面对的两个主要问题,其一是美感的来源问题,其二则是趣味的多样性问题。各位思想家围绕着这两个问题各抒己见,互有争论,碰撞出丰富的思想火花。艾利森也参与其中,他的联想理论同样包含了对于这两个问题的独特思考。为了指明艾利森在何种意义上采用并改造了“联想”这一概念,在此有必要简单回溯一下“联想”在18世纪西方美学中的发展,尤其是经验主义哲学家如洛克、霍布斯和休谟等人的理论,正是他们赋予了“联想”丰富的含义,为艾利森的进一步论述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在《人类理解论》中,洛克从消极意义上阐述了“幻想(fancy)”的特质。他认为,“幻想”得自观念之间的偶然联系,其思维过程缺乏秩序,因而是错误、迷信和偏见的源泉。但换个角度看,洛克的观点也从侧面说明了联想与审美体验之间的内在联系。霍布斯则指出,联想中的观念序列,其形成并非出于偶然,而是源于记忆和某些具有相似性的联系。哈奇森指出了趣味的实质在于心灵从经验中接受并提炼出的“寓多样于一致(uniformity amidst variety)”观念,认为能唤起我们美感的物体,“似乎是那些具有寓多样性于一致的形体”②。哈奇森将心灵的运作视为美感的来源,这实际上已经提供了用联想理论来解释趣味多样性的一种方案:趣味并非仅仅是个人的偏好,人们在享有自己的趣味时,实际上也在遵循共同的规律。休谟则将趣味视作审美对象与心灵的官能之间达成某种一致的标志,因而感官的麻木、心灵的冷漠以及文化上的偏见都可能造成趣味上的差异。艾利森对于经验主义美学各家之优长都有全面的理解,他关于“联想”的剖析一方面吸收了哈奇森强调普遍规则的观点,另一方面则受到了来自休谟的偏向实用主义的影响。但艾利森没有局限于美感的阐释,他实际上试图用“联想”这一概念来为当时美学界争论颇多的趣味问题提供一个极具现代意义的新颖解答。 艾利森对于他的研究方向与基本方法相当明确。他以《论趣味的本性与原理》为题,开篇就点明了这部著作的首要目的是“辨识”而非“纠正”趣味,因此需要将趣味的多样性和偶然性纳入研究范围当中: 如果将偶然情况的影响考虑在内,则我们将很难简单化地区分结果。因此,除非通过重复实验将此类偶然情况与永久性的现象准确地区分开,否则我们就必须将造成这种结果的所有偶然情况也包括在内加以研究。③ 艾利森采用当时风行的“实验”方法来研究趣味问题,这种方法既是一种研究方式,也体现了传统经验主义哲学的基本教条——每一个观念必定直接来源于感觉经验,或者由这样起源的观念组成。休谟就曾指出,“心灵的本质既然和外界物体的本质同样是我们所不认识的,因此,若非借助于仔细和精确的实验,并观察心灵的不同的条件和情况所产生的那些特殊结果,那么对心灵的能力和性质,也一定同样不可能形成任何概念。我们虽然必须努力将我们的实验推溯到底,并以最少的和最简单的原因来说明所有的结果,借以使我们的全部原则达到最大可能的普遍程度,但是我们不能超越经验,这一点仍然是确定的……”④休谟这里所说的“实验”包括内省观察在内的各种考察心理感受的方式,而艾利森则在休谟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试图寻求一种多元化的实用主义来解释趣味问题。 艾利森选择了“联想”这一概念作为阐述趣味问题的切入点。他指出,正是联想的运作使得趣味“与一种感觉的决定截然不同,它实际上不是一种简单的,而是一种复杂的情感”⑤。艾利森为趣味的阐释引入了一定程度的复杂性,因为“趣味涉及所有的情况,首先产生一些简单的情感,或是某种道德情感的发挥;其次由此产生一种特殊想象的兴奋。只有当这两种效果结合在一起,产生复杂的情感时,人们才能感受到美或崇高的独特乐趣”⑥。艾利森为联想理论构建了一个独特的机制:在趣味体验中,我们既在想象力与观念的游戏中获得快乐,又感受到了观念中蕴含的深厚情感。想象力得到了自由的发挥,这固然可以强化我们的审美愉悦,但更重要的是联想让我们沉浸于附着在审美对象上的丰富情感,既能够入乎其内感同身受,也能够出乎其外自由创造,这才是趣味得以生发的关键。 艾利森由此指出,美感的来源可以是多样化的,我们的审美体验可能来自外在对象与情境的刺激,也可能来自我们的心智活动独立于外部限制的自由之中。艾利森拒斥传统经验主义美学中将趣味简化为单一意义或单一感受的倾向。在《论趣味的本性与原理》的开篇,艾利森就指出,“趣味的情感与我们天性中的每一种快乐都很不相同”⑦,由此展开了他对于“趣味”这一论题的独特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