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雅与守拙:北宋文人园美学精神

作 者:
沈沫 

作者简介:
沈沫,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沈沫,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

原文出处: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古典建筑尚“正德、利用、厚生”,而宋人感文以开园,为情而造景,开文人构园之风。相比前代,宋代文人园规模趋小,匠心日精,哲思见厚,意趣超卓,却又未有定式。文人躬自营造,悠然其间,林泉啸傲,隐逸养素。探其内核,则以藏雅与守拙为关棙。藏雅者,不在“显”,不离“藏”,园林建筑静秀而不违礼,精巧且不逾制;雅根于儒思,蕴意于清幽淡远,取境于诗词画意,充盈于雅集清旷之乐中。守拙者,尚“中隐”,得天趣,怡情山水,醉心苍古,游心自然,超然物外,藏养修息,不遁空寂。文人园不是建筑元素之拼凑,而是雅意的凝结;不是权力的展示,而是朴拙境界之浑成。藏守并行,雅拙互补,天人相和,共同构成了文人园对现实的一种抽离、对时空的一种超越,更展现出独特艺术哲思与人生境界,温文千年。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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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21)02-0057-10

       造园如缀文。中国古典建筑源远流长,而北宋文人以思致意趣融入园林,开文人构园之风①。古典建筑尚“正德、利用、厚生”,而宋人感文以开园,为情而造景,园林意涵相比过去更为丰富。百年一瞬,宦海浮生,命理穷达不可计,而园林可依可守:命达,园是身心休憩之所;政穷,园作退守独乐之用。文人身系浮世,客居异乡,园是故里场景的移植,是养亲幽居之处;园理通画理、文理,园又是文人灵府、情怀、哲思的实体化。时入北宋,园风更盛,凉堂画阁、楼台掩映,可廓大如富郑公园,可寥寥如东坡雪堂。虽规制不一、繁简错落,然文人躬自营造,又悠然其间,艺术哲思浓厚②。探其内核,则雅意与拙境最为关键,缺一不可。

       一、北宋文人园相较以往之转变

       中国古典园林建造历史脉络分明,从不同时期的建筑样貌可以看出建筑思想与模式的演变。时至北宋,中国古典园林建筑经历了两次演变:第一,造园主体以皇家为主转变为以文人为主;第二,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寺观园林、公共园林四种园林建筑美学逐渐趋同,最终演变为以文人美学趣味为旨归。盖言之,宋时文人园与前代相比主要有如下不同:

       其一,规模趋小。秦汉园林以皇家与王室为主,东汉建武年间襄阳侯习郁所建“习家池”,可谓最早的文人园之一。魏晋有七贤之优游、陶潜之方宅,南北朝有大谢之山居、小谢之后园,隋唐时虞信思故乡小园、王维开辋川别业、白居易造四处园林,文人园逐渐成园之主体。白居易首倡“中隐”,在园林选址上主张:“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深山太濩落,要路多险艰。不如家池上,乐逸无忧患。”③自此文人便多在城中建园,郊园、山麓园逐渐过渡为市园与平地园,园林体量逐渐缩小。北宋时富弼之园宏阔,但也有司马光之独乐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④。

       其二,匠心日精。自匠师言之,北宋前期出现了杰出工匠喻皓,欧阳修赞其“国朝以来木工,一人而已”⑤。自造型言之,宋时园中建筑形制多样,造型更加精巧,亭、台、楼、阁等增多,而布局井然。除结构外,精美的砖石雕刻、彩画、斗拱等工艺日益成熟⑥。自技艺言之,叠山理水技术更胜前代,对花莳竹木的重视更逾鸟兽。此时涌现大量植物谱录⑦,更有“花户”“花园子”等人专事打理花木,“洛阳园囿花木有至千种者”⑧。整体来看,宋时园林更重规划精巧和技艺精进,人工设计成分强化而自然地理元素被削弱,居家游赏之功能已超过生产田猎,整体风格亦有从“硕健质朴”走向“烦琐绮丽”之趋势⑨。徽宗崇宁二年李诫作《营造法式》,对过往建筑理论和实践做了系统的总结。

       其三,哲思见厚。园林所蕴含的文人思想与观念,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和成熟的过程。汉晋名士风流,仲长统述理想居所,当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⑩,仍然强调宅居的生活功能。“七贤”竹林悠游,纵歌酣畅,林下之风为世所羡,但仍以自然之景为基础。陶潜云:“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11),田园成为避俗之地、隐逸之所,但他对田园本身却未做太多经营。大小谢之山居、后园,藏于山林。至王维、白居易则开始有意参与造园,并在园中倾注文意。时至北宋,构园意识、造园技巧迅速发展,园之功能也发生了重要转变,园已不再仅仅是宅居之地。从山林隐逸、名士风流,到文人哲思,园因寄寓文人之理想,遂成为文士雅趣、心性修养与艺术哲思之重要载体。与文人园发展相伴而生的还有亭台楼阁等建筑小品记文。文士托建筑而发己思,语意之清拔、文思之自由,超迈前代,对后世小品文影响深远。因此,文人园从最初附景自然,经陶渊明、大小谢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至王维、白居易等文士有意识地参与造园,北宋时,文人园遂成为具有独立美学价值的综合体。

       其四,美学趣味趋同。宋时四类园林中皇家园林、寺观园林、公共园林均出现了以文人园审美情趣为核心的趋同性。皇家园林素以气势胜,到宋初“已非秦、汉游猎时代林囿之规模,即以盛唐离宫相较亦大不相同”(12)。其园林日趋精巧雅致,帝王亦“有山间林下之逸”(13)。寺观是文士最喜的游览旅居之地,随着交游交往之紧密,寺僧道人逐渐开始名士化、文人化,这也必然会出现审美趣味之趋同,“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14)。公共园林面积规模较私园大,可看作是文人建筑的疏落化,亭、楼、台榭等建筑小品或藏于淡烟垂柳之中,或伫立于河湖湾池上,看似自由分布、无意点缀,实是有心巧匠与无心山水的浑然融合。故以文人园来比照,皇家园林是在面积与奢华度上放大了的文人园,寺观园林是更为幽古与清简的文人园,而公共园林则可看作文人园的粗放化与扩大化。

       其五,有法无式。北宋造园活动极盛,园林建筑学与园艺学都有较大发展,有了可供参考的结构、规制、材料等,但并未出现标准化、固定化倾向。文人造园从整体着眼,讲求匠心独具、布局有法,园中如亭榭堂池、轩馆游廊等建筑小品均为有思而布非随意拼凑,园中建筑不虚构,不堆砌。此时虽未出现园林美学著作,但宋人文集中关于园林美学之思考却历历可见。此时的园林美学处于一个生机勃勃的“涌动”阶段,建造技艺日趋成熟但却并未程式化,这种有成法、无定式的特点,为园林发展提供了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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