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韵作为中国古代美学的重要范畴,具有极其复杂的意义结构,因其意义的复杂性,很难将之与现代某一具体的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对应。故而,今人在言说气韵时,往往依其针对的不同对象,指称艺术和美学的不同问题。“气韵生动”,①说的是绘画;“气韵沉雄”,②说的是诗和人。因人的个性、气质与文学、艺术创造和审美关系密切,必须结合人的个性、气质来品文、论艺。因此,气韵与人发生关联实属必然。气韵兼及人、文、艺的品格注定了其意义构成的复杂性,也给它的理论发展带来了无比广阔的空间。在美学研究领域奋力膨胀的当下,考察气韵的意义构成对充实、完善当代中国的美学话语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是,这要从拆解、阐发气与韵开始。气韵虽然不是两者的叠加,但却伴随着两者的生长,而今,已经成长为一棵美学的大树。 气与韵原本是两种美学范畴,这两种范畴都有各自的意义和美学规定。这些意义、规定是在长期的文学艺术实践中逐渐生成的,经历了极其深厚的美学积淀。汉字是一种奇妙的表意符号,它的字形能够表意,可以单个字体、单个音节表意,也可以两个或多个字体、音节组合表意。两个或多个字体、音节组合表意,意义的呈现虽然与单个字体、音节的表意相关联,但也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古代,通常一个字就是一个词,单个字有本义、衍义,形成多元的意义结构。气与韵就是如此。从气、韵到气韵经历了复杂的意义衍变,无论气还是韵都不能对应气韵的意涵,而气韵的意义构成又无法摆脱气和韵,是气和韵的交响、互融。气韵的美学意义正是在气和韵本义与衍义的交织中生成的。 一、“气”的美学规定 气的本义是云气。《说文解字》说:“气,云气也。象形。”③“云气”释义说明,气的本义是一种自然现象,天地万物都有各自的气,它们均是有形的和无形的物质。《淮南子·天文训》说:“天之偏气,怒者为风;地之含气,和者为雨。阴阳相薄,感而为雷,激而为霆,乱而为雾。阳气胜则散而为雨露,阴气盛则凝而为霜雪。”④云气抟聚,为风为雨,沾溉万物,化育生命。故而,气常被描述为一种神秘的存在。由于自然之气与人和万物的生存关系紧密,人们常常借助于自然之气来认识自然、社会、人,将其诸多变化归为气的作用,最终使气成为一种世界观,用来解释政治、哲学、伦理、道德等一切社会现象,同时也为它向文学、艺术与美学的渗透奠定了基础。 早在商周时期,气就成为文化、哲学的核心观念。在远古人的意识中,气是世界万物的生命要素,它既是一种物质存在,也是一种精神存在,是物质与精神的和谐共生体。它作用于人,赋予人以生命,同时也塑造了人的个性、气质、道德、思想、情感。故而,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⑤(《庄子·知北游》)远古时期,气分阴阳,在此基础上,又细分为刚气、柔气、清气、浊气、顺气、逆气、血气、骨气等。古人认定它们不仅具有哲学、伦理学的价值,也具有美学价值,因此才有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的认识与区分。整体上,中国人是推崇阴阳合和的,那是存在的理想状态。阴阳合和是人的和谐、自然的和谐,又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中国古代对气的独特发现是,作为物质的自然之气能够作用于人的精神,而且这种作用是根本性的。例如,四季对人性情的作用,董仲舒说得最为明了:“喜气为暖而当春,怒气为清而当秋,乐气为太阳而当夏,哀气为太阴而当冬。四气者,天与人所同有也,非人所能蓄也,故可节而不可止也。”⑥四季能够与人的情感对应,是因为四季的气理触动了人的情感神经,人才会产生不同的情绪反应。董仲舒的观点是建立在充分的哲学和文学实践基础之上的。他切实发现了自然对人的感发。地理、气候、风俗之气对人个性气质的熏染是直接的。曹丕在讨论“文以气为主”时就看到地域、风俗对作家个性、气质及作品风格的影响。他评说徐干的辞赋:“徐干时有齐气。”⑦(《典论·论文》)“齐气”指齐地之气,也指徐干的辞赋风格。《汉书·朱博传》载:“齐郡舒缓养名。”颜师古注:“言齐人之俗,其性迟缓,多自高大以养名声。”⑧舒缓、拖沓是齐地的风俗。这种风俗影响人的性情、个性,包括文章风格。至唐代,魏征讨论南北文学不同,得出一个极其著名的结论:“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⑨都是说作为物质的自然之气对人的个性、气质的影响。自然之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对人和文学艺术的作用是根本性的,在彰显艺术和美学的独特性方面,其作用无可替代。 气作为精神之气有两个层面的意义:一是哲学、政治、伦理、道德及各种知识、技能的涵养,二是这些涵养对培养、塑造人的个性、气质发挥的作用。中国传统非常注重养气,除了涵养自然之气之外,更重要的是涵养精神之气。涵养精神之气的目的是塑造一个健康、完美、符合社会所期待的人。道家养气是养生,其注重的是虚静之气,那是一种彻底的无功利心态。庄子曾借助孔子之口谈养气,认为耳听、心听皆难敌气听。“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⑩(《庄子·人间世》)心斋是通达虚静之途,是彻底摆脱物累、实现“朝彻”的必要准备。儒家的养气是修身。如何修身?只能加强对儒家义理的学习,按照三纲五常去践行。孟子主张养“浩然之气”。所谓“浩然之气”,是“配义与道”的,“是集义所生”的。(11)这“义”是儒家义理,“道”是儒家之道。孟子的养气是手段,更是人格、气节、思想、情感、品质的修炼原则。这种思想影响了董仲舒、王充,助力他们身上的黄老思想的流行,推动元气自然论的生成。此后,养气便成为所有人包括文学艺术家必修的功课。 将气的观念真正引入文章写作、文学创作领域的是曹丕。曹丕、刘勰等人对气作出了明确的美学规定。曹丕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12)在这里,气已经转化为文学和美学的范畴,其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意涵融合为一。“文以气为主”意在强调作家的性格、气质等对文学创作的主导作用,而性格、气质是地域、经历、禀赋、文化素养、道德品质、审美修养等塑造的,它们广泛渗透到文章写作和文艺创作之中,赋予作品独特的个性特征。这种个性特征就是风格。任何一种风格都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因为作家的个性不可复制。曹丕在进一步分析这一问题的时候借用了汉代人物品评的清、浊概念。汉代人物品评使用的清、浊,意义多有褒贬,而曹丕则无褒贬,只为强调那是气的两种类型。人的性情的清、浊与生俱来,不可改变,而人的个性、气质通过后天修炼却能够完善。清浊之气一方面指人的个性、气质,另一方面则指文章、文学风格。清是清爽、清刚,是指人的性格所呈现出来的阳刚、俊秀、豪迈的特征。浊是浑浊、重浊,是指人的性格所呈现出来的阴柔、凝重、沉郁的特征。这些具化到文学创作之中,就是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