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韵”美学意义的构成及其当代价值

作 者:
李健 

作者简介:
李健,深圳大学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教授(深圳 518060)。

原文出处:
中国文学批评

内容提要:

气与韵是两个独立的美学范畴,从气、韵到气韵经历了复杂的意义衍变。气在古代中国人的意识中是世界万物的生成要素,是物质与精神的和谐共生体。曹丕将气的观念真正引入文章写作、文学创作领域,并给气以明确的美学规定,刘勰对此阐发得更为完善。韵广泛应用于文学、书画批评和人物品评领域。画学中的韵是画的个性、神采等,是笔墨、色彩、线条的和谐;诗学中的韵是一种弦外之音、味外之味,是一种高妙的品格、意境。气韵的意义构成非常复杂,它指涉的是艺术形象、艺术风格、艺术境界,是生成美的力和气势,是艺术的韵味。在全球化的当下,气韵对建构具有民族特色的文艺理论和美学具有重要价值。气韵意义的构成中有不少观念可以与当下的中西文艺理论和美学对接并形成对话,并在此过程中生成新的理论内涵,完善当下的文学艺术创作和审美理论。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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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韵作为中国古代美学的重要范畴,具有极其复杂的意义结构,因其意义的复杂性,很难将之与现代某一具体的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对应。故而,今人在言说气韵时,往往依其针对的不同对象,指称艺术和美学的不同问题。“气韵生动”,①说的是绘画;“气韵沉雄”,②说的是诗和人。因人的个性、气质与文学、艺术创造和审美关系密切,必须结合人的个性、气质来品文、论艺。因此,气韵与人发生关联实属必然。气韵兼及人、文、艺的品格注定了其意义构成的复杂性,也给它的理论发展带来了无比广阔的空间。在美学研究领域奋力膨胀的当下,考察气韵的意义构成对充实、完善当代中国的美学话语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是,这要从拆解、阐发气与韵开始。气韵虽然不是两者的叠加,但却伴随着两者的生长,而今,已经成长为一棵美学的大树。

       气与韵原本是两种美学范畴,这两种范畴都有各自的意义和美学规定。这些意义、规定是在长期的文学艺术实践中逐渐生成的,经历了极其深厚的美学积淀。汉字是一种奇妙的表意符号,它的字形能够表意,可以单个字体、单个音节表意,也可以两个或多个字体、音节组合表意。两个或多个字体、音节组合表意,意义的呈现虽然与单个字体、音节的表意相关联,但也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古代,通常一个字就是一个词,单个字有本义、衍义,形成多元的意义结构。气与韵就是如此。从气、韵到气韵经历了复杂的意义衍变,无论气还是韵都不能对应气韵的意涵,而气韵的意义构成又无法摆脱气和韵,是气和韵的交响、互融。气韵的美学意义正是在气和韵本义与衍义的交织中生成的。

       一、“气”的美学规定

       气的本义是云气。《说文解字》说:“气,云气也。象形。”③“云气”释义说明,气的本义是一种自然现象,天地万物都有各自的气,它们均是有形的和无形的物质。《淮南子·天文训》说:“天之偏气,怒者为风;地之含气,和者为雨。阴阳相薄,感而为雷,激而为霆,乱而为雾。阳气胜则散而为雨露,阴气盛则凝而为霜雪。”④云气抟聚,为风为雨,沾溉万物,化育生命。故而,气常被描述为一种神秘的存在。由于自然之气与人和万物的生存关系紧密,人们常常借助于自然之气来认识自然、社会、人,将其诸多变化归为气的作用,最终使气成为一种世界观,用来解释政治、哲学、伦理、道德等一切社会现象,同时也为它向文学、艺术与美学的渗透奠定了基础。

       早在商周时期,气就成为文化、哲学的核心观念。在远古人的意识中,气是世界万物的生命要素,它既是一种物质存在,也是一种精神存在,是物质与精神的和谐共生体。它作用于人,赋予人以生命,同时也塑造了人的个性、气质、道德、思想、情感。故而,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⑤(《庄子·知北游》)远古时期,气分阴阳,在此基础上,又细分为刚气、柔气、清气、浊气、顺气、逆气、血气、骨气等。古人认定它们不仅具有哲学、伦理学的价值,也具有美学价值,因此才有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的认识与区分。整体上,中国人是推崇阴阳合和的,那是存在的理想状态。阴阳合和是人的和谐、自然的和谐,又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中国古代对气的独特发现是,作为物质的自然之气能够作用于人的精神,而且这种作用是根本性的。例如,四季对人性情的作用,董仲舒说得最为明了:“喜气为暖而当春,怒气为清而当秋,乐气为太阳而当夏,哀气为太阴而当冬。四气者,天与人所同有也,非人所能蓄也,故可节而不可止也。”⑥四季能够与人的情感对应,是因为四季的气理触动了人的情感神经,人才会产生不同的情绪反应。董仲舒的观点是建立在充分的哲学和文学实践基础之上的。他切实发现了自然对人的感发。地理、气候、风俗之气对人个性气质的熏染是直接的。曹丕在讨论“文以气为主”时就看到地域、风俗对作家个性、气质及作品风格的影响。他评说徐干的辞赋:“徐干时有齐气。”⑦(《典论·论文》)“齐气”指齐地之气,也指徐干的辞赋风格。《汉书·朱博传》载:“齐郡舒缓养名。”颜师古注:“言齐人之俗,其性迟缓,多自高大以养名声。”⑧舒缓、拖沓是齐地的风俗。这种风俗影响人的性情、个性,包括文章风格。至唐代,魏征讨论南北文学不同,得出一个极其著名的结论:“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⑨都是说作为物质的自然之气对人的个性、气质的影响。自然之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对人和文学艺术的作用是根本性的,在彰显艺术和美学的独特性方面,其作用无可替代。

       气作为精神之气有两个层面的意义:一是哲学、政治、伦理、道德及各种知识、技能的涵养,二是这些涵养对培养、塑造人的个性、气质发挥的作用。中国传统非常注重养气,除了涵养自然之气之外,更重要的是涵养精神之气。涵养精神之气的目的是塑造一个健康、完美、符合社会所期待的人。道家养气是养生,其注重的是虚静之气,那是一种彻底的无功利心态。庄子曾借助孔子之口谈养气,认为耳听、心听皆难敌气听。“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⑩(《庄子·人间世》)心斋是通达虚静之途,是彻底摆脱物累、实现“朝彻”的必要准备。儒家的养气是修身。如何修身?只能加强对儒家义理的学习,按照三纲五常去践行。孟子主张养“浩然之气”。所谓“浩然之气”,是“配义与道”的,“是集义所生”的。(11)这“义”是儒家义理,“道”是儒家之道。孟子的养气是手段,更是人格、气节、思想、情感、品质的修炼原则。这种思想影响了董仲舒、王充,助力他们身上的黄老思想的流行,推动元气自然论的生成。此后,养气便成为所有人包括文学艺术家必修的功课。

       将气的观念真正引入文章写作、文学创作领域的是曹丕。曹丕、刘勰等人对气作出了明确的美学规定。曹丕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12)在这里,气已经转化为文学和美学的范畴,其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意涵融合为一。“文以气为主”意在强调作家的性格、气质等对文学创作的主导作用,而性格、气质是地域、经历、禀赋、文化素养、道德品质、审美修养等塑造的,它们广泛渗透到文章写作和文艺创作之中,赋予作品独特的个性特征。这种个性特征就是风格。任何一种风格都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因为作家的个性不可复制。曹丕在进一步分析这一问题的时候借用了汉代人物品评的清、浊概念。汉代人物品评使用的清、浊,意义多有褒贬,而曹丕则无褒贬,只为强调那是气的两种类型。人的性情的清、浊与生俱来,不可改变,而人的个性、气质通过后天修炼却能够完善。清浊之气一方面指人的个性、气质,另一方面则指文章、文学风格。清是清爽、清刚,是指人的性格所呈现出来的阳刚、俊秀、豪迈的特征。浊是浑浊、重浊,是指人的性格所呈现出来的阴柔、凝重、沉郁的特征。这些具化到文学创作之中,就是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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