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蒙古人的祖源故事與“家史”書寫

作 者:

作者简介:
張曉慧,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原文出处:
文史

内容提要:

圍繞着元代蒙古人的祖源故事,研究者對官方史料中記載的蒙古起源與世系多加關注。蒙古人個體對於自身家族的起源是怎樣追溯的,則較少爲研究者所措意。實際上,蒙古人家族中口耳相承的祖先歷史,與廣爲流傳的“國史”中的祖先世系和部族血緣觀念,頗有差異。“國史”中的蒙古祖先與起源地,並不普遍地在蒙古社會中流傳。在具有一定獨立性的同時,個體蒙古人的“家史”書寫,也受到了權力話語與知識話語的雙重影響。“國史”中的祖先傳説,以及漢文典籍所傳邊裔歷史,都參與塑造了蒙古人的“家史”樣貌。這使得一些蒙古人的家族記憶,嫁接進蒙古開國歷史,或嵌入到漢籍所傳邊裔歷史中。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2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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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蒙元時期蒙古人的祖先記憶,蒼狼白鹿、感光生子等傳説故事,廣爲流傳,歷來爲研究者所重視。韓儒林、亦鄰真等學者都曾專門撰文分析傳説背後的北族傳統、考辨族源①。姚大力、鍾焓等學者在綜合多語種文獻記載的基礎上,拆解、追溯傳説的不同要素,闡釋出蒙古人如何利用這些要素重塑族源觀念②。近年來,在族群角度對於集體記憶的研究,越來越注重探討“族群認同如何借由成員對該族群起源的共同信念來凝聚,以及認同變遷如何借由歷史失憶來達成”等問題③。在蒙古人的祖先記憶方面,見載於《元朝秘史》《元史》等史籍中的前述傳説故事,圍繞蒙古人何所從來的問題,以成吉思汗家族爲中心視角,提供了官方性質的解釋。成吉思汗家族之外,一般的蒙古人對於自身祖先有着怎樣的歷史記憶,卻很少受到關注。這些“個體之聲”,常被“集團之聲”所埋没,在史料裏僅留下零星記載。將這些珍貴的片段搜集起來,與見載於“國史”的祖先傳説進行對比,可以揭示出不同於現有認知的歷史記憶面貌。在自身何所從來的問題上,具有官方性質的史料中體現的族群歷史記憶,與更具民間性質的碑傳譜牒中的祖源書寫,呈現出怎樣的關係?這是本文試圖回答的問題。

       一、“家史”中祖源故事的相對獨立性

       蒙古人的家族歷史記憶中,祖源傳説和起源地是兩大要素。無論是祖源傳説,還是起源地,元代蒙古人個體的祖先記憶,和爲人熟悉的見載於《秘史》等史籍的起源傳説,並不總是一致的。廣義上講,爲元代蒙古人所熟悉的蒙古開國歷史,都可以納入“國史”的範疇。相對於所謂“國史”而言,“家史”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反映出蒙古人祖先記憶的複雜面貌。

       根據《元史》等史料記載,成吉思汗的十世祖名曰孛端察兒。這一人名也見於蒙古阿兒剌部博爾朮家族的傳記资料。《太師廣平貞憲王碑》記載這一家族“始祖孛端察兒,以才武雄朔方。曾祖納忽阿兒闌,所居與烈祖神元皇帝接境,素敦仁里之好”④。博爾朮家族儘管將始祖上溯至孛端察兒身上,但是卻並未提及孛端察兒同時也是成吉思汗的祖先。這一家族回顧其與成吉思汗的關係,最早起始於曾祖納忽阿兒闌與成吉思汗之父也速該(即《碑》中的烈祖神元皇帝)相鄰而居。如果説博爾朮家族知曉其與成吉思汗有着共同的祖先,恐怕不會絲毫不提他們與天潢同宗的榮耀。對於這種反常的“沉默”,合理的解釋是,在博爾朮家族中,的確流傳着先祖是孛端察兒的傳説,但是他們並不知曉,孛端察兒的祖先傳説也爲成吉思汗家族所採納。

       回溯部族起源的真實情況,在蒙古帝國建立之前,阿兒剌部等蒙古各部,有着相對獨立的祖源傳説,這些傳説無疑是以自身先祖爲核心的,而不可能以當時尚籍籍無名的成吉思汗家族爲叙述中心。我們現在看到的黄金家族的綿長世系,應當是成吉思汗家族確立統治地位以後,從流傳於草原的某些祖源傳説中,吸收了種種傳説原型,並將傳説中的祖先納入黄金家族先祖序列之中。建構出來的綿長世系,即使到了元代,也並不爲蒙古人全部知曉。在博爾朮家族的知識範圍之内,孛端察兒仍只是傳説中的自家始祖。普通蒙古人並不知曉,在“國史”構築出的成吉思汗家族綿長世系中,他們可能與成吉思汗家族“共享”某位先祖。

       除祖源故事之外,“國史”中的蒙古起源傳説,還包含有另一要素,那就是祖先起源地。共同祖先起源觀念認爲,族群的共同祖先發源於某一特定地點,進而這一特定地點具有了祖源之地的神聖意味⑤。較爲知名的例子是,清朝的統治家族自稱起源於長白山,受此影響,清代滿洲人普遍地將自己的籍貫標注爲“長白”⑥。在蒙元時代,是否也存在類似的情況?《元朝秘史》開篇記載,蒼狼白鹿來到不兒罕山,成吉思汗先祖在此繁衍。《史集》則記載蒙古人的祖先,都是在額兒古涅昆避難的兩男兩女的後代。那麼,普通蒙古人觀念中的祖源地,與不兒罕山或額兒古涅昆有無關係?

       在提及自身籍貫之時,蒙古人多使用北方或北方某一地區的泛稱,包括朔方、龍沙、雲中等⑦。只在極少數情況下,蒙古人會具體地提及自己的祖源地。如木華黎家族自稱世居阿難水東,阿難水即斡難河⑧。《忽失歹神道碑》提到忽失歹家族世居龍池河⑨。《愛不哥察兒神道碑》稱:“若達德履台氏者,在和林之外千餘里,以畜牧爲富,以力勇爲雄,世有都剌合之地,自推其豪爲部長。”⑩《關關神道碑》記载:“若乃蠻氏,其先有國在安台,今陰山也。”(11)這些具體的祖源地,都與我們熟知的蒙古起源傳説中的祖源地額爾古納河,或者是成吉思汗家族的龍興之地不兒罕山,並無關聯。

       上述事例表明,蒙古人祖源故事的書寫,“國史”層面與“家史”層面並不總是同步的。“國史”所記祖源傳説,其影響力是有限的。國家層面的祖先世系和部族血緣觀念,與流行於蒙古社會、具有草根性質的家族起源觀念,並不一致。這體現了社會對“宏大叙事”的接受限度。從書寫到接受、從塑造到認同,蒙古人個體的祖先記憶,與國家層面對族群共同起源的追溯,並不是步調一致的。

       二、“國史”對“家史”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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