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与美育  

作 者:
汪晖 

作者简介:
汪晖,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文史哲

内容提要:

诗教与美关系密切。绘事后素、辨声之邪正均源于诗教,其尽善尽美的论述更是孔门儒学的最高境界。孔子以无言之教激发人们投身于宇宙自然之运行,从涓滴之中发现天地和人生的奥秘,从而实现美与善之境界的达成。审美不但内在于他对宇宙、自然、生命的观照与理解,也成为表达道德理想的方式与途径。这一过程的实现有赖于观者的目光与境界,而以物观的独特方式实现物我两忘的认知—审美—道德境界则为观者提供了路径。美育的范围也因此渗入所有领域与日常生活的实践之中。面对美育与功利的讨论,唐弢从美的角度切入,在诗教传统中发现了内在于生活本身又必须通过美的形式或形态加以呈现的世界。文学艺术既有美性情、崇思理的教育作用,又有与生活本身浑成一体的独特性。故而诗教即美育。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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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3.05

      1984年,唐弢先生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现代文学(鲁迅研究)专业博士生入学试卷中出了这样一个问答题: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根据孔子对诗歌的一贯论述,你以为“思无邪”的美学意义如何?它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过什么影响?①

      对于这道考题,唐先生后来解释说,孔子的影响遍及各个方面,文学也不例外:“虽然李斯碑铭、老庄哲学、屈宋辞藻乃至佛经故事,都曾浸润及于文学,但孔子及其门徒的影响却是主要的。”②他此处提出的问题是:关于孔子的诗教,人们历来只是从道德、伦理和政治的角度去诠释,“而不知道更重要的应是从美学上去研究它,解释它”,他甚至进一步认定“‘思无邪’是孔子的美学思想的根本”③。换句话说,孔子的诗教很可能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有关美育的思想。美学、美育都是从西方传人的现代概念,在孔子的时代,美与美育也不是现代人所理解的所谓自主的领域,孔子自然不会如此使用,唐弢在他论鲁迅美学思想的长篇论文中对此有清晰的说明,但他还是提出了从审美的角度理解孔子思想的问题。如何理解这一点?

      让我们从孔子自己的表述谈起。《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④所谓“绘事后素”,即先有白底为质,然后可施五彩;犹言人有美质,后可有文饰,而子夏从绘事后素推论礼也是后起之事,深得孔子之心,以为“可与言《诗》已矣”。这里不是暗示了绘画之美与礼乐的关系吗?

      孔子对于音乐的判断也同样植根于此。《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⑤《论语·阳货》又从否定方面疾呼:“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⑥温柔敦厚之诗教是伦理和政治的根基,它所欲达至的是尽善尽美之状态,但牵涉国家安危的声之善恶、乐之邪正,首先需要从音乐、舞蹈和色彩的形态中把握,审美问题不是蕴含其中吗?

      雅乐与郑声之别在美丑之间,也在善恶之间。美与善相关,但这是不是说美可以等同于善呢?不尽然也。对孔子而言,尽美未必尽善,美不同于善,却又内在于善,构成善的要素。没有美的形质,善无以呈现。孔子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因乐而起之美感存乎其间。《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朱熹解释说:“韶,舜乐。武,武王乐。美者,声容之声;善者,美之实也。”舜与武王皆为圣人,“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逊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诛而得天下,故其实有不同者”⑦。舜乐、武乐皆美,唯有韶为尽善尽美,武乐虽尽美而未尽善,足见美与善并非一事,且美和善也都有次第之分。因此,美不仅存在于与丑的对立之中,而且也存在于不同层次之间。朱子的这一注解为解释美的独特性和美的不同类型留下了空间,但对孔门儒学而言,美的独特性不是孤立的特征,美与善相互匹配才是最高境界,故朱子曰:“善者,美之实也。”

      在前引句子中,值得细细品味的是“尽”字:孔子没有说不善而美,或不美而善,却通过暗含的褒贬说明未尽善而可以尽美。至于未尽美是否可以尽善,孔子未言及,但按照朱子善为“美之实”的解说,善是更高的、体现于声容之声的实质,从而美是通达尽善尽美之境界的阶梯或前提。如果没有声之雅正、乐之和谐、舞之精准、玉帛之精美、纹饰之绚丽,礼乐秩序又从何谈起?这不只是“有意味的形式”,而是善的形态,其形式必然是美的,故明郝敬《论语详解》云:“尽美,言其声容可观可听,此乐之文也。尽善,即可观可听之中,一则清明广大,泰和元气,一则发扬蹈厉,微少和平,此乐之情也。”⑧乐之文涉及可观可听之形式,乐之情则在可观可听之形式中内蕴清明广大之内核,尽善尽美之乐合二而一,是文情一体的最高境界。

      孔子论绘事后素、辨声之邪正,均源于其诗教。孔子论诗最有名的莫过于《论语·八佾》中所言“《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⑨,这一符合节度的中和之美也正是《礼记·经解》中提及的诗教:“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诗之失愚……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⑩近代思想和文学重视个性,对于诗教的批评也多由此产生,那么,从审美的角度说,孔子之诗教是否就是泯灭个性呢?

      诗教与观物/物观

      王阳明曾谈及孔子之狂狷精神,而“狂狷”也正是唐弢描写鲁迅的关键词之一。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起对曰:“不敢。”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11)

      对于孔子而言,人的表达不可能是纯粹自我的,而总处于一定的社会伦理关系之中,但在王阳明的解释中,社会伦理关系(如师道尊严)的功能并不只是压抑个性,恰恰相反,也应该是个性得以呈现的条件,故孔子欣赏曾点之鼓瑟和狂言。所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凸显解除束缚、尊重个性乃是教育的真谛。不过,此处虽言狂狷,批评束缚,但既然强调因材施教、顺势而为,其间的分寸感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诗教早已血脉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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