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2;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21)02-0151-08 “淡”,是老庄哲学对道性与生命情感状态、生命境界状态的描述性范畴,具有丰富的内涵。“淡”本身虽不直接关涉具体的艺术活动,却具有一种明晰的美学意蕴。藉此“淡”之美学意蕴,不难全面地领略道家平淡美学的原初面貌、美学精神以及与后世艺术“味美”说、平淡美之间的思想关联。 一、淡之味:作为道的可感性之淡 道在老子那里具有多重意义,“有些地方,‘道’是指形而上的实存者;有些地方,‘道’是指一种规律;有些地方,‘道’是指人生的一种准则、指标、或典范”。①从形而上意义来说,道是无,是超越于感官经验而无法感知的。《道德经》十四章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形而上之道虽然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但又并非虚无,而是一个实有的存在物,所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道德经》二十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德经》二十五章)。这个实有的存在体不但独立存在,而且还作为“万物之宗”“万物之奥”创生万物并成为万物存在与发展的根据,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四十二章)。道在创生万物时,有着一个由形而上向形而下、从无到有不断落实的过程。降落于经验世界的道,对万物“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道德经》五十一章),由此“内附于万物”,②而成为世间万物存在的内在本质力量。这种世间万物存在与发展的内在本质力量在老子那里又被称为“德”。《道德经》二十一章云:“孔德之容,惟道是从。”世间万物遵道而行,就是德。在庄子那里,这种在世间万物中存在的内附之道被称为“性”。《庄子·天地》云:“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在庄子看来,道经由气创生万物,生成了万物的形、神、性。形体为现象,而现象中保有的内在精神与内在条理则为性。《庄子·德充符》云:“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庄子认为,虽然形构成了万物存在的物质基础,但神或性才是内在推动万物发展的本质力量。《庄子·天地》云:“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可以说,在庄子那里,性才是万物的本质,是道在万物中的本质呈现。 由道至德、由道至性,道完成了由形而上世界向形而下世界的落实。道在经验现实世界的落实,使得这个在形而上意义上感官难以把捉的恍惚之物有了被感知体验的可能。但这种隐匿于经验现象世界中的本质之道、内在之性仅通过有距离感的外在视听依然是难以感受到的。要感知这种隐匿之道、内在之性,需要零距离地进入万物,在与物的一体交融中方有所全身心“体贴”。因此,直接对物进行咀嚼、含化、消化的味觉开始被人所关注,并作为一种全方位感知方式的代表被提了出来。③正是在这种味与道的关联中,“淡”被老庄作为体味到的道、德、性之感性属性而揭示了出来。 《道德经》三十五章云:“执大象,天下往;往而无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大象即道、朴、常。④显然,这里所说的道乃理想社会运行原则所遵循的自然之道。“执大象”与“乐与饵”在这里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社会运行方式。前者尊道贵德,让社会自然运行而“民自化”“民自正”“民自富”“民自朴”,因而往而无害,天下安泰;后者追求美乐美食、仁义礼法之治,⑤让社会按偏爱运行而“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道德经》五十七章)。从味觉隐喻来说,悦耳的音乐与诱人的美食,因强烈的感官刺激性与享受性,“应时感悦人心”⑥而吸引了过客的停留与聚集,成为世俗有为的社会运行方式。与之相反,道的运行乃不施人为的自然而行,以一种不取悦人心、淡而无味的形态存在。可见,老子这里所说的“淡乎其无味”是对道在经验世界运行形态的描述。河上公注曰:“道出入于口,淡淡,非如五味有酸咸苦甘辛也。”⑦《说文解字》云:“淡,薄味也。”薄味是一种浓度不高或几乎没有浓度的味道。正因如此,道才确保了自身没有人为施与性地自在显现。一旦道的运行有了酸咸苦甘辛的味觉确定性,人就会对它产生偏爱,而道之自然性就反被遮蔽了。用“淡”这个词来描绘道的自在运行状态,表明道的自然无为性是具有可感性的。既然是可感的,则淡味或无味就不是空洞而无法体味的零,其依然是一种可以去体味的“无味之味”。因此,《道德经》六十三章云:“味无味”。王弼注云:“以恬淡为味”。⑧恬,从心,安也。舌头由心统摄,故又可释为不动心。恬淡之味就是一种不具有感官刺激性,让人不动心的感性之味。正是这种淡味,将万物幽隐的本质带到了可感性范围,使得玄之又玄之道并没有完全隐入理性的枯槁世界与无法触摸的彼岸世界,而显现出一份微妙的可感性。余莲说:“因为有了平淡,我们留在可感的范围里(纵然平淡把我们推到可感的世界之边缘,亦即它最微不足道之处)。”⑨因此,道之淡,实是被人感知、体味到的道的感性存在状态或道的可感性。 道以淡之味显现自身,避免了人情对物的眷恋与偏爱。因道的显现不偏执于特定的五味,是一种拒斥单一滋味独占后的最为质朴自然的虚待、中立状态,故反而能展示本味的诸多精彩。具体到万物上,这种道的可感性就是物性的自在呈现,是没有任何人为施与性的物的本真之态。《庄子·刻意》云:“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天地之道的淡然可感性,为道家平淡美的生成提供了一种可能的对象。“淡”也由此成为打开道之秘境的一条感性之路与审美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