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美学发生问题考略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德胜(1963- ),男,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现代中国美学史;杨国龙(1989- ),男,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博士生,研究方向:美学研究(北京 100089)。

原文出处:
东岳论丛

内容提要:

自19世纪末西方美学传入中国,现代中国美学经历了汉译定名、大学课程设置、初期传播与理论创构活动三方面演变过程。从文献梳理出发具体考察美学在现代中国“从无到有”的早期历史,是探讨现代中国美学发生问题的基础,有助于从学术史角度进一步厘清现代中国美学的理论缘起。从“美学”汉译的固定化、大学美学课程的最初设置中寻获现代中国美学的学科确立形态,以及中国学者在传播和接受西方美学之际,如何以主动寻求的理论姿态而推动着现代中国美学理论双向创构路径的形成,为下一步研究的展开提供理论参考。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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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21)03-0019-11

       现代中国美学的理论发生,无疑源于19世纪末“美学”自西方的传入。不过,它既非简单地平行移植西方理论,也不是中国传统思想的自动延续,而是一种在中西文化和思想交汇中获得展开并不断由自发走向自觉的理论形态。本文试图在学术史的视野中,从语词翻译、课程建设和理论活动三方面来具体考察现代中国美学“从无到有”的最初经历。

       一、“美学”与“Aesthetics”

       考辨以汉字“美学”翻译“Aesthetics”的历史过程,是探讨现代中国美学发生问题的基础性工作。而“美学”的汉字译词确定,明显受到两方面学科理论的影响:其一来自心理学,侧重感性的意义,即“the science of the beautiful”①,直译为“美的科学”;其二偏于哲学方面,即“philosophy of taste”②,“审美学”的翻译便多半出自此种解释。而这两方面的影响,也间接导致了“美学”在汉语词义上的双重性和模糊性。

       在汉字中,“美”的初文见于商代甲骨文,而汉字“美学”直到20世纪初才被收录进辞书。那么,汉字“美学”从何而来?对于这个问题,中国学界目前主要存在“日本传入”和“本土创用”两种意见。前者以为近代以后“美学”一词最早见于康有为编撰的《日本书目志》(1898),其中记有“维氏美学二册中江笃介述”③。后者则指认德国来华传教士花之安率先创用汉语词汇“美学”,“1875年,花之安复著《教化议》一书。书中认为:‘救时之用者,在于六端,一、经学,二、文字,三、格物,四、历算,五、地舆,六、丹青音乐。’在‘丹青音乐’四字之后,他特以括弧作注写道:‘二者皆美学,故相属’,即在他看来,‘丹青’和‘音乐’能合为一类,是因为两者都属于‘美学’的缘故。如果我们将这里的‘美学’一词同前书之中所谓‘绘事之美’和‘乐奏之美’一并而视,便可见此词大体已经是在现代意义上的使用了。在花之安之前,似乎还未见有人这样用过。”④

       依第一种意见,目前还没有发现更早记载“美学”一词从日本或其他国家传入中国的文献。但就“本土创用”说来看,却有了一些新的发现。聂长顺曾在黄兴涛的考证基础上进一步发现,“黄文所据乃花之安《泰西学校·教化议合刻》1897年商务印书馆活字版重印本。1875年版本中是否有此括弧注释,还是问题。惜1875年版本迄今尚未得见。笔者所见最早版本,为花之安《教化议》出版不久东传日本后,1880年10月东京明经堂出版的大井镰吉训点本(中村正直校阅并作序)。其中并无黄文所谓括弧注释。近代日人翻刻汉文西书不少,大都原封不动,罕有损益。故笔者以为,《教化议》日人训点本,当更合初版面貌;黄文所称括弧注释当为1897年合刻时所加”。他同时还发现记有“美学”一词的更早文献,“‘美学’一词,最早见于明末人华耶稣会士高一志所撰《童幼教育》,也称‘洁美之学’。本文所据乃中国人民大学黄兴涛教授所赐台湾辅仁大学神学院1996年版,《徐家汇藏书楼明清天主教文献》第一册的手抄本。依《童幼教育·卷之上洁身第九》所论,其词义是指人戒淫养智,正色养德的身心修炼功夫,因为‘智与淫、德与色终不并容’,所以人须‘千计万谋,以免淫欲之害,而获洁美之学’。‘美学’又有卫生、养身之意,《童幼教育·卷之下寝寐第八》:‘所谓寐寝乃孩童之次食也。但使寝寐不得其道,将溺清神而负美学。’”⑤

       在黄、聂两文基础上,笔者又做了一番考证,查找到1875年(光绪元年)版《教化议》刻本,其中关于“美学”的原文如下:

       窃以为救时之用者,在于六端,一经学、二文字、三格物、四历算、五地舆、六丹青音乐。⑥

       六 音乐丹青 音乐丹青,二者本相属,音乐为声之美,丹青为色之美。⑦

       在“六丹青音乐”后面,并没有出现黄文所称括弧中的“二者皆美学,故相属”这段注释文字。由此推测,它应如聂文所言,是1897年合刻时所追加。当然,这并不足以否定“花之安率先创用‘美学’一词”,只是汉字“美学”的创用时间从1875年推迟到了1897年而已,而这个时间点又恰与康有为编撰《日本书目志》的时间相近。迄今,我们尚无法确定花之安创用的“美学”是否译自“Aesthetics”或其相关术语。王确曾认为,花之安对美学的理解“直接或间接地来自黑格尔”⑧。而我们联系当时西方美学发展状况以及花之安本人的经历,也可推测花之安创用“美学”一词有其“现代中国美学”的发生意义。只是前后二十多年间,花之安究竟是受到日本影响还是自发地创用、增加了“美学”一词,仍是一个可以存疑的问题。

       同时,针对聂文提到的《童幼教育》一书,笔者根据2017年出版的《童幼教育今注》做了进一步的探究⑨。首先,聂文提到的“洁美之学”,在《童幼教育今注》中为“洁学之美”:“千计万谋,以免淫欲之害,而获洁学之美”⑩。两种说法虽一字之差,含义却截然不同。其次,在这一版本中,“美学”一词共出现四次,除聂文所提到的,另有三处如下:

       吾乡向有贤士丧妻,而后得专一于美学,……(童幼教育卷之上·洁身第九)(11)

       夫人心譬富库焉,而人口譬之库门,有库而不封其门,必致诲盗,心无口之封,岂止受外人之侵,当失其所得美学矣。(童幼教育卷之下·缄默第一)(12)

       故吾泰西古今诸修幼学之都邑,或一旬、或二旬之间必禁酒,不使童幼之心昏迷而弃美学也。(童幼教育卷之下·饮食第六)(13)

       从上下文来看,高一志所用“美学”一词并非现代学科意义上的“美学”。联系该书中与“美学”意思相近的词语还有“美种”“美性”“美行”“美业”“美功”等,可知“美学”在其中应带有宗教色彩的美德、教养含义。而从时间上看,《童幼教育》虽并未具体标明成书及出版时间,但学界大多将其出版时间确定为1620-1630年前后。但1750年前后鲍姆嘉登才使用“Aesthetics”,因而该书中的“美学”一词不可能是“Aesthetics”的翻译。此外,黄兴涛也曾指出,高一志在其译述、编著的《譬学》(出版时间待考)、《圣母行实》(1631)中也使用了“美学”一词(14)。经查实,其中如“惟时之善用,可以积美学,立诚德,树不朽之名,成无限之功”,“玫瑰从棘而生,美学从苦而得”(15),以及“忽比匪人,溺于邪陋,美学日消,恶德日进,弥陷弥迷,不能复悟”(16),等等,在用法、用意上与《童幼教育》相一致。这表明,意大利传教士高一志虽可能最早创用了汉语词汇“美学”,但其含义并不属于现代学科意义上的美学范畴。就“现代中国美学的发生”这一问题而言,我们仅能考虑其在词形上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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