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忆到诗意:走向美学的非遗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小康,汕头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对传统文化价值的现代认识经历了从遗物、遗产到活化的非遗这样一个进程,但传统文化如何活化传承,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是难题;历史遗存需要通过情感体验和意象建构的审美活动唤醒记忆以活化,即从史学走向美学;非遗美学是对民间文化审美价值的发现,意义在于使民间文化遗产在审美中复活,发掘传统生活技艺的诗意内涵并回归当代生活。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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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遗物、遗产与“鲜活的记忆”

       20世纪70年代保护人类文化遗产主张的提出是基于当代国际社会对人类文化记忆与文明的可持续发展的关系问题形成的认识,但对传统文化与当代文明关系的认识却是一个不断探索的过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是对传统文化活态内涵的保护和传承。历史的活化意味着从遗存的记忆资料中发现鲜活的精神。

       “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或ICH)是21世纪世界文化发展研究中新创的一个特殊概念。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1年发布《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以后作为具体的文化保护实践指导而提出的一个关于文化保护对象的新概念,正式表述于2003年颁布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该公约提出非遗保护的主张是“考虑到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之间的内在相互依存关系”①,也就是说非遗保护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72年颁布的《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的后继行动。

       保护文化遗产似乎可以说具有无可置疑的正当性。但就现代社会的观念来看其实并非如此无可置疑。在19世纪的历史主义和进化论看来,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史料遗物虽然对于考古和历史研究或许有用,但只是过去存在过的痕迹,只是作为进化确证的遗物,而未必是具有现实价值的“遗产”。因为随着历史的进步,过去的东西或者因为落后而废弃消亡,或者被吸收到新的更高级的文化形态中因而不再有继续存在的价值了。曾经发生过的“破四旧”运动虽然偏激,但却有历史进化论的思想基础支撑,即认为凡是过去遗留的旧东西都是已被新事物取代而应当清除的腐朽有害之物。直到20世纪70年代罗马俱乐部关于人类发展危机的研究报告《增长的极限》出版,才有较多的人注意到进化论发展观带来的人类文明发展的危机,因此才制定了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也就是说,过去留下的东西不仅仅是遗物,而且可以因有价值而成为“遗产”。

       关于遗产的价值,在《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中提到了三个方面:历史、艺术或科学②。历史和科学是可估量的知识价值,而艺术价值可以通过消费市场体现为可交换的商业价值,遗产保护就是对这些价值的评估确认和防范损失。

       然而,这种估值保护的方式把文化遗物切成按质论价的单位,特定文化的整体生命力和传统的连续性被忽视了。20世纪末随着后殖民主义批判思潮的兴起,多元文化主义成为重估人类文明史的新视角。在总体主义历史观所想象的一元化文明进程背后,形形色色的各种异质文化传统仍然在生存和延续甚至发展,如美国社会学家萨林斯所说:“爱斯基摩人还在那里,并且还是爱斯基摩人。”③许多土著族群离开了乡土,改变了生活方式,但他们的集体记忆、传统信仰、情感认同还在。这不是可按质论价的一件件遗物,而是文化深层的整体精神内涵。对这类精神性价值的关注和保护需要,促成了21世纪非遗保护的主张和实践。

       从“遗物”到“遗产”,再到“非物质的”精神遗产,这是对人类历史和文明价值认识的演进——传统文化的价值发现开始从物质性转向心灵性。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在研究基督教文化的传承时提出了两个相对的传承形态:一个是“教义取向的”(dogmatic),另一个是“神秘取向的”(mystic);“教义主义者主张要掌握基督教教义的涵义……神秘主义者试图借助内心之光(interior light)诠释经文和仪式的涵义……我们可以把神秘主义和教义主义之间的关系比作鲜活的记忆和多少变为成规的传统之间的关系。”④他在研究宗教传承时注意到的不同传承形态实际上涉及了更广义文化遗产的不同形态和价值:一种是对固化形态的经典进行研究获得的学术知识价值,另一种是“借助内心之光”理解、感悟而生成的“鲜活的记忆”,这是历史的活态精神价值。

       从遗产到非遗,对传统文化价值的认识经历了从物质到心灵的演进,从经典文字到经义阐释,再到“鲜活的记忆”。这是集体记忆的活化,即进入了当下的生活。哈布瓦赫所说的鲜活记忆是指某些教徒心灵天启(“内心之光”)的体验,而一般意义上的集体记忆能否成为“鲜活的记忆”呢?这意味着使逝去的“过去”变成对当代人有意义的记忆。意大利历史哲学家克罗齐在解释他那句名言“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时这样说:

       人类精神保存历史的尸骸,即空洞的叙述和编年史……他们虽然死了,但将活在我们的记忆中,并将活在后代的记忆中……当生活的发展需要它们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会再变成现在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墓室中,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的精神有了新出现的成熟,才把它们唤醒。⑤

       从史料和编年中“唤醒”历史的魔术精髓就是生活的发展带来的当代人的心灵需要。19世纪理性主义对传统文化精神的祛魅使得从传统社会关系中被“挖出来”⑥的现代人进入了认同危机中。当代多维空间和新媒体构建的再部落化社群为多元传统文化的传播和活化创造了生态环境。非遗的传承就像克罗齐所说的死历史的复活,是古老传统在当代心灵中的“唤醒”和复魅。

       当代人的兴趣和心灵需要通过情感体验和意象建构这些心灵性的审美活动而唤醒那些“鲜活的记忆”。从历史价值发现的视角来说,是把对传统文化的各种学术知识研究通过情感记忆和心灵体验整合为审美价值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讲,非遗研究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化遗产研究,需要一种走向美学的研究视域——从史学到诗学的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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