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的“文景之治”与唐代的“贞观之治”系我国帝制时代响当当的两大治世,人们素来津津乐道,少有异议。至于宋仁宗的“嘉祐之治”,从前鲜为人知,近期论著较多。有的论者将仁宗时期称为“大宋的巅峰”、“中古世界的黄金时代”,断言当时“天地一团和气、百姓安居乐业”,甚至以“盛世”相称①。人们在惊讶之余,不免怀疑历史上是否果真有此一说。毋庸置疑,“嘉祐之治”一词在史籍中依稀可见,与“仁宗之治”“仁祖之治”“昭陵之治”系同义语。某些宋人认为:“仁祖之治,前有庆历,后有嘉祐。”②于是,又称“庆历、嘉祐之治”或“至和、嘉祐之治”。庆历、至和、嘉祐均为宋仁宗年号,昭陵是其陵墓名。“嘉祐之治”一说始见于北宋中后期,仅畅行于南宋时期,此后始终未曾叫响。为何“嘉祐之治”叫而不响?本文拟略抒浅见,其偏颇错讹之处,恳请方家批评纠正。 一、“至治”:被宋仁宗否决的谀辞 宋仁宗时期堪称“太平治世”吗?当时如此称颂者确实有之,但遭到多数士大夫反对,即使宋仁宗本人也难以认可。请看下面两件事。 其一,《宋史·五行志》载:“庆历三年(1043)十二月,澧州(治今湖南澧县)献瑞木,有文曰‘太平之道’。”③时任谏官的欧阳修是个明眼人,他即刻将此事判定为澧州知州冯载的献媚邀宠行径,赓即上疏,痛斥冯载“不识事体,便为祥瑞,以媚朝廷”,他说:“前世号称太平者,须是四海晏然,万物得所。方今西羌叛逆,未平之患在前;北敌骄凌,藏伏之祸在后。一患未灭,一患已萌。加以西则泸戎,南则湖、岭,凡与边庭连接,无一处无事。而又内则百姓困敝,盗贼纵横。……以臣视之,乃是四海骚然,万物失所,实未见太平之象。”在欧阳修看来,岂止“未见太平之象”,而且不见“太平之道”:“臣视方今,但见其失,未见其得也。”简言之,“太平”二字无从谈起。宋仁宗采纳欧阳修建议,断然拒绝冯载所献祥瑞,“诏诸祥瑞不许进献”。④ 其二,《宋史·仁宗本纪》载:嘉祐四年(1059)“六月己巳,(宰臣富弼等率)群臣请加尊号曰‘大仁至治’,表五上,不许”⑤。富弼请加尊号,系遵照宋仁宗授意,复行从前故事。知谏院范师道、知制诰刘敞起而反对。刘敞尤其激烈,其主要理由是:“今天下未可谓至治也。”仁宗回应刘敞,话语模棱两可:“朕意亦谓当如此。”富弼“怃然”,作为难状,告知刘敞:“乃是上意欲尔,不可止也。”刘敞不听劝告,“密奏三疏”⑥,连连直言。其《上仁宗乞固辞徽号》第一状称:“今百姓多困,仓廪不实,风俗未清,贤不肖混淆,狱讼繁多,盗贼群辈,水旱继有。四夷虽粗定,然本以重赂厚利羁縻之,非畏威慕义者也。未可谓至治。”⑦仁宗终于认可刘敞谏言,谢绝新增“大仁至治”尊号。另有记载称,仁宗于宝元元年(1038)十一月“抑尊号”。他先引用唐穆宗之言:“强我懿号,不若使我为有道之君;加我虚尊,不若处我于无过之地。”然后说:“朕每爱斯言。”南宋史家吕中评论道:“仁宗以四夷未服而不敢言至治。”⑧照此看来,仁宗生前一再拒绝“至治”尊号,始终“不敢言至治”。在他死后的冗长谥号“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中,美妙词藻虽多,但无“至治”二字。 由上述两事可见,其时士大夫勇于直言,宋仁宗开怀纳谏,实属可圈可点。同样值得称道的是,仁宗不无自知之明。他不以明君英主自命,下诏公开承认自己治国能力有限,朝政多有失误:“朕躬阙失,左右朋邪,中外险诈,州郡暴虐,法令非便民者。”他尚能正视严峻时局,谢绝粉饰太平:“间者西陲御备,天下绎骚,趣募兵师,急调军食,虽常赋有增,而经用不给。累岁于兹,公私匮乏。”⑨ 二、危机:时人奏议中的严酷真相 宋仁宗之世的时局确实相当严峻,绝非“天地一团和气、百姓安居乐业”的“黄金时代”,而是问题成堆、危机四伏的多事之秋。众所周知,当时人才辈出。且看这批才俊如何述说他们的时代。对于当时的形势,欧阳修概述道:“方今夷狄外强,公私内困,盗贼并起,蝗旱相仍。”对于当时的朝政,他很是不满:“方今之弊,纪纲之坏非一日,政事之失非一端。”蔡襄、余靖忧心如焚,先惊呼:“方今天下之势至危矣!”接着指出:“夷狄骄暴,陵胁中国;盗贼纵横,惊劫州县。养兵至冗,择将不精;科配频繁,公私匮竭。内外之官,务为办事而少矜恤之心;天下之民,急于供亿,而有流离之苦。治道至此,未闻救之之术。”并称:“恩泽不及于下,此陛下之失也。”⑩韩琦所上奏疏要巧妙些:“今陛下绍三圣之休烈,仁德远被,天下大定,民乐其生者八十余载矣,而臣窃观时事,谓可昼夜泣血,非直恸哭太息者,何哉?盖以西北二虏,祸衅已成,而上下泰然,不知朝廷之将危,宗社之未安也。”“天下大定,民乐其生”云云,显然是言不由衷的引子。“朝廷之将危,宗社之未安”等等,才是他要说的实情。包拯与韩琦相似,先恭维:“陛下天纵宽仁,海纳谋议。”再直言:“方今诸路饥馑,万姓流离,府库空虚,财力匮乏,官有数倍之滥,廪无二年之蓄,兵卒骄惰,夷狄盛强,即不幸继以凶年,加之外寇,则何人可以倚仗而枝梧哉?”(11)这类警世之言在当时士大夫的奏议中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当时面临四大危机:一是边境危机,西、北两面楚歌;二是财政危机,“三冗”泛滥成灾;三是民生危机,贫民衣食不济;四是治安危机,社会动荡连绵。据何竹淇先生早年不完全统计,北宋的民变、兵变凡203起(12),其中仁宗一朝57起(13),比徽、钦两朝还多17起(14),为北宋九朝之最。欧阳修不禁感叹:“今盗贼一年多如一年,一火强如一火,天下祸患,岂可不忧!”(15)至于民变、兵变的起因,除百姓困苦外,便是吏治败坏。宋仁宗下诏求直言:“朕躬之阙遗,执事之阿枉,政教未臻于理,刑狱靡协于中,在位壅蔽之人,具官贪墨之吏。”(16)其罪己之意显而易见。关于仁宗时期的危机,邓广铭、吴天墀先生等诸多前辈史家论述颇多(17),早为人所熟知,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