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20]12-0069-08 一、“虚构的悖论” 1975年,英国肯特大学教授科林·拉德福德(Colin Radford)发表《安娜·卡列尼娜的命运何以感动我们?》(“How can we be moved by the fate of Anna Karenina?”)一文,提出“虚构的悖论”(paradox of fiction)这一美学命题,即对于已知是虚构之物的情感反应现象关系到三个相互冲突但似乎又都可信的观点:一是读者或观众常常经历诸如恐惧、同情、向往、羡慕等指向他们知道是虚构的人或物的情感;二是经历这些情感的必要条件,是人们相信自己情感的客体是存在着的;三是面对虚构之物的读者或观众不相信这些客体是存在着的。即是说,一方面,人们对虚构之物有情感反应;另一方面,人们意识清醒,不会真的走到舞台上去救被杀的人。一方面,现实中人们的情感反应基于信念:如果你知道房间里没有杀人犯,你就不会害怕;另一方面,人们对虚构之物虽然有着强烈的情感反应,但又知道他(它)们是不存在的。“虚构的悖论”是:情感上,人们对虚构之物做出反应,好像他(它)们是真实存在着的;认知上,又意识到他(它)们不是真实存在的。人们希望认知反应和情感反应是一致的,但实际上二者并不契合。 拉德福德发表了一系列文章系统论证这一观点,同时对他人的批评做了反驳。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命运何以感动我们?》中,拉德福德是这样提出问题的:设想你看了一篇报道,描述一群人在遭难,你会感动、流泪、愤怒,等等,但后来发现这篇报道是假的,你就会感到被欺骗了。即是说,在现实中,我们感动的前提是相信某种可怕的事情真实发生在某个人身上。面对虚构是怎么样的情形呢?回答是,我们不相信实际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事情。那么,如何解释这一矛盾或悖论现象呢?解释之一是,当我们看电视或读书的时候,忘记了或者不再意识到我们仅仅是在看电视或读书,比如我们忘记了安娜·卡列尼娜不是真实的人物,而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当作真实的。这种说法对吗?看看孩子的反应。孩子第一次到剧场去的时候,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当怪兽出现的时候,他们就真的害怕了,比如看到巨人要杀杰克(《巨人捕手杰克》中的人物)的时候,会有小孩大喊“当心!”甚至到舞台上去干预;但成年人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们很清楚自己只是在看一出戏剧。因此,问题并没有解决。有人提出与此类似的解释,即我们不会忘记马修(《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人物)只是一出戏剧中的人物,但我们“悬置了不信”。剧院管理人员和戏剧的创作者默许这一点,为此他们调暗灯光,竭力寻找好的演员。如果有其他观众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会皱眉头;当布景升起,椅子被拿走,我们的幻觉就粉碎了。但拉德福德认为,当我们看戏剧的时候,不会总是提醒自己它只是一出戏剧;但即使是在最兴奋和感动的时刻,我们也总是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出戏剧,是在看某种虚构的东西。因此,“悬置了不信”仍然没有解决问题。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即某人可能为其想象所感动,比如他设想自己姐姐乘坐的飞机可能坠毁,母亲因此悲痛万分。这在逻辑上没有问题,因为他所设想的痛苦和灾难虽然不存在,但它是某个真实的人可能真实地体验到的痛苦。同理,如果一个人在为安娜·卡列尼娜流泪,那他是在为一个真实的人可能遭受到的痛苦而流泪。因此,拉德福德认为:“我们对虚构人物的情感是真实的,不是鳄鱼的眼泪。”①但在面对虚构和真实时,情况仍然有差异。面对真实的死亡,我们会长久地悲痛,遗憾所发生的事情;而在观看戏剧中的死亡时,我们不大可能这样反应,虽然之后也会谈论人物的死亡,但仅仅只是感动于它的动人之处。因为我们不再置身于表演现场或直接对之做出反应,所以意识到马修只是一个虚构人物,我们并没有真正失去一个生命,作为一个虚构人物,他会在下一次表演中再次出现和死亡。我们对马修死亡的反应,就不同于对演员死亡的反应,我们不是完全地或简单地希望它不会发生,这种反应部分是审美的。即是说,对虚构人物死亡所产生的痛苦不是那么强烈,在表演结束后就消逝了。我们为马修的死亡所感动,可能只是在观看表演时暂时被戏剧“抓住”了,此刻,我们把戏剧人物看作真实的人,但并不等于相信他们就是真实的人。如果完全相信,我们的反应就无法区别于对真实事件的反应。但如果我们一直意识到这些只是演员在装腔作势地排练,就根本不会被戏剧“抓住”,只能对戏剧之美做出反应,而不会对人物的死亡做出反应。 这样,难题仍然存在,即是说,我们对虚构人物死亡的信念从来不是完全的、彻底的,不同于对真实人物死亡的信念。即便被戏剧“抓住”,我们仍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看戏剧,马修只是一个角色。我们对马修之死反应的情感强度可能与“信念”成正比,即在剧院中越信以为真,我们的反应就越强烈;反之,如果我们总是意识到这只是戏剧表演,反应就不那么强烈了。不过,我们也不必在任何时候都相信他是一个真实的人,在其他语境中因为感动而需要的信念在这里是不必要的。那么,问题仍然是,我们怎么能够既为马修之死悲哀、哭泣,又知道实际上没有人真正死去呢?结论就是,虽然这种行为对于我们是“自然的”、可理解的,但实际上是“矛盾的”“无逻辑的、非理性的”。事实上,拉德福德指出,在其他场合,我们也有这种矛盾的反应,比如一个乒乓球运动员看到他的球入网,总是不自觉地跳起来,想把它抬过去。因为他实际上知道行动无效,所以这种跳跃纯粹是表现性的。拉德福德的推论是,因为我们不相信感动了我们的苦难会存在,所以很显然,当我们被虚构性的苦难感动时,实际上没有什么可以去真正感动或关心。人们害怕某种东西,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个东西实际上或者有可能威胁他们的安全或幸福。拉德福德的观点是,某种东西能够伤害到我们,这一信念是清晰地、理性地或逻辑地害怕的必要条件。由此推论,我们对魔鬼的反应是非理性的,它与关于魔鬼的知识是相冲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