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04(2021)01-0065-10 一、狭义的身体美学与广义的身体美学 因为身体危机而引发的关于身体问题的美学思考,是近年来国内美学研究的一个热点,所取得的成绩引人瞩目,但是,所引发的困惑也同样引人瞩目。 所取得的成绩引人瞩目,当然是因为身体问题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全新的问题。人之为人的自我意识变化了,美学之为美学的自我意识当然也应该随之发生变化。审美活动的主客关系无疑重要,但是,审美活动中的身心关系也同样重要。过去往往会把审美简单地归结为纯粹的精神活动,而忽视了身体的参与。结果,既无法深刻理解审美活动的根本特征,也无法深刻揭示审美活动的内在奥秘。身体美学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并且,正是因此,我们也就必须对身体美学的诞生予以积极支持。 回顾历史,不难看到,身体的一度颇受冷落与传统哲学思想的重精神而轻肉体取向密切不分。在中国,杨朱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老子、庄子也都是“重生”而不“贵身”,“人之大患在于有身”(《老子》13章)。到了禅宗,也还是不正视身体的功能,甚至把身体看作“臭皮囊”。儒家倒是有点重视身体,例如“修身”,但这并不是身体优先,“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大学》)的“修身”主要是指人的道德“身体”、精神“身体”,因此才会强调“正心诚意”,肉体的身体其实只是道德“身体”、精神“身体”的载体。西方文化的情况也大体类似。柏拉图认为:“保证身体需要的那一类事物是不如保证灵魂需要的那一类事物真实和实在的。”[1](P375)“爱的肉体去探索任何事物,灵魂显然是要上当的。”[2](P15)这应该是一以贯之的西方传统。到了近代,开始了对于主体的认识作用的突出,所谓“我思故我在”,但这还不是身体的存在,因为这里的“我”关涉的只是那个纯粹思维的主体,肉身并不在内。身体是在思维、理智、理性之外的。再继而,康德的“先验自我”,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也还是如此。总而言之,看起来认识论是在强调感性经验、身体感官的作用,但这却是一个被提纯、升华的环节,顶多也只是中介。 真正的开端,也许要以费尔巴哈为先。他一朝梦醒,发现“理性的主题只是人。是人在思想,并不是理性在思想”[3](P180)。更为引人瞩目的是马克思。他突出强调了人作为“感性活动”的存在,令人耳目一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毕竟没有明确提出“身体”这一概念。正式将身体概念引入哲学的,是两位生命美学的开创者——叔本华和尼采。前者指出:“意志的每一真正的活动,都立即不可避免地也是他身体的动作。”“身体的活动不是别的,只是客体化了的亦即进入了直观的意志活动。”[4](P151)因此,身体“就成为主体在认识时的出发点了”。不过,既然以“解脱”为目标,既然连生命意志也要“解脱”,身体的最终被“解脱”也理所当然。相比之下,后者倒是切实发现了身体的独特作用:“身体必须是强力意志。它生长,处心积虑,想要取得优势。”“因为身体是活的,而且因为身体本身就是强力意志。”[5](P203)因此,尼采的美学不但是生命美学,而且也是身体美学。 当代学者对于身体的重视业已蔚成风气。过去只重视视、听在审美活动中的作用,现在触、嗅、味觉也被关注到了,是人的全部器官都参与了审美活动。莱辛有过关于“没有手的拉斐尔的设想”。其问题是,没有手的拉文尔还是不是一个画家?确实,心灵是不能够画画的。桑塔耶纳说:“快感确实是美感的要素,但是显然,在这种特殊快感中,掺杂了一种是其他快感所没有的因素。”[6](P24)弗雷泽说,在西方文明中,“灵魂外在于肉体、灵魂可以与肉体分离的思想,乃是如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的思想”[7](P170)。乌纳穆诺也说:“能够区分人跟其它动物的,是感性而不是理智。”“感到自己存在,这比知道自己的存在具有更大的意义。”[8](P101)卡里特也指出:“在美是排除欲望而令人愉悦的东西这个通常的否定描述中,倒是包含了更多的真理。不过需要对它加以重要的限定和阐释。”“那些认为美具有最高意义的人,实际上就是在欲望着美,不过仅仅是为了观照的目的。”[9](P17-18)胡塞尔关于本质的研究,强调要“将本质重新放回存在”:“意识最初并不是‘我思……’,而是‘我能’……”[10](P183)“我知觉”被转变成了“我能”,身体主体取代了意识主体,这就是所谓“肉的形而上学”。瓦雷利说画家“提供他的身体:“事实上我们也看不见一个心灵何以能做画。正是在把他的身体借用给世界的时候,画家才把世界变成绘画。”[11](P128)“总之,世界围绕着我,而不是面对着我。”[11](P150)“对绘画的一种最专注的研究,有可能形成一种新的哲学。”[11](P142)“它通过身体引起思考。”[11](P146)塞尚引马尔尚的话说:“在一片森林里,有好几次我觉得不是我在注视森林。有那么几天,我觉得是那些树木在看着我,在对我说话……我在那里倾听着……我认为,画家应该被宇宙看透,而不要指望看透宇宙。”[11](P136)“画家必须同意让事物从他身子里走过去,灵魂则要从眼睛里走出来,到那些事物上面游荡。”[11](P134)舒斯特曼评价说:梅洛-庞蒂是守护身体的圣徒。在我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身体敞开自身、实现自身,是意义发生的场域。究其根本而言,存在即“挺身于世界”[10](P265)。 确实,审美活动与整个生命活动是无法分开的,否则所谓理性就只能是三段论概念推论的机器。那种唯独把理性作为人类的财富,但是却偏偏把欲望视作罪恶代名词的做法,就更加荒谬。何况,欲望本身也并非罪恶,只要它并非一味去排斥理性甚至一味泄欲。而且,欲望倘若如此不堪,理性又能好到哪里?更不要说,灵肉二元对立模式实际又并不存在,而只是一种精神自恋的虚构。为了以精神去区别动物,就不惜排斥欲望乃至肉体,然而,对欲望的剥夺难道就不是对生命的剥夺?因此,关键的关键是灵与肉并非二元,而是一体。没有必要在欲望与精神之中做出水火不容的选择,而应实事求是地坚持身心一体,坚持把审美活动植根于感性之中,并且视之为味、嗅、触、视、听乃至心觉神会的全身心的体验,中国美学称之为“赏心悦目”。古人说:“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我们当然不是用眼睛去看世界,而是用身体上的眼睛去看世界。在此意义上,所谓审美活动实际上就是享受生命或生命享受。它所关注的也不再是精神的神圣,而是生命的诗情。不再是理性叙事,而是生命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