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20)10-0165-14 引言:“报纸”与“报馆” 中国报刊史的研究者,对于《中国报学史》中的报纸定义不陌生。②戈公振从“内容”和“形式”推演出的“报纸”,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报刊史研究者提供了样板,成为他们“看山是山”的一个取景框。不信,粗粗打量一下目前已经面世的大多数报刊史教材,以及近一二十年逐渐时兴的“报纸职业化”之研究,便知端的。 如果不是驻足于戈公振,将目光前移至晚清,则另有一篇与报刊史研究相关的重头文章,那就是梁启超的《论报馆有益于国事》。文章标题清楚表明,它的对象是“报馆”而不是“报纸”,而且是从“国事”角度来论,并由此排比出中国“报刊史”的这样一番景象: 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使乘酋轩以采访之,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移于天子,犹民报也。公卿大夫,揄扬上德,论列政治,皇华命使,江汉纪勋,斯干考室,马畜牧,君以之告臣,上以之告下,犹官报也。③ 梁启超的这篇文章,凡是做新闻研究的也都有所知。或许是因为其非属正宗的报刊史讨论,或者是因为梁启超的比附不合今人的口味,更有可能是因为多数人只是关注了其著名的“耳目喉舌”一说而未及其余,总之,鲜见有人思考它与中国报刊史书写之关系。比如梁启超从“报馆”之“门”中看到的东西,与戈公振的“报纸”之史,就不是一回事。如果由此进一步想到,其时与梁启超持同样视野的,还大有人在,④“广立报馆”甚至是晚清朝野上下的共识,梁启超绝非孤家寡人,那么,存在于中国报刊思想中理解报刊及其历史的这样一种思想脉络,就需要引起我们高度重视并做出分析性评价。这不仅为尊重古人,更是为今天的我们获取教益。 这正是本文所思考并尝试解决的。我认为戈公振和梁启超代表着考察中国报刊史的两个不同视野,它们好比是不同的“看山”之“门”,衍生出各自的逻辑,铺陈出不同的报刊历史。这两种视野,都是中国报刊思想的宝贵资源。我的目的不是为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试图努力从比较中展示他们的理路及其缘由,以便在前人的肩膀上登高望远辨认踪迹,探索今天报刊史研究和书写可能具有的新径,推动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新闻传播学术话语。文章分为三个部分:前面两个部分,分别讨论戈公振和梁启超的观点,重点是他们的思考路向;最后部分,则是我对前面讨论延伸而得的一些建议和想法,以供众位方家批评指教。 一、戈公振:报纸是定期为公众之刊行者 “报纸者,报告新闻,揭载评论,定期为公众而刊行者也。”⑤戈公振的定义简洁明确,其推敲琢磨之精心,自不待言。据他归纳,当时界定报纸通行三种做法:以报纸作用为尺度,从法律规定之性质下判断,或者是基于报纸的形式和作用。他首先否定了第一种,理由是报纸的作用因人而变流动不定,“商人以为报纸是商业上的工具,政客以为报纸是政治工具,推而言之,多因各人职业之不同,观察报纸的眼光亦因之而异”⑥,而且就历史看,报纸作用业已有诸多变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作用不过为报纸“附带而生者”,以此推断报纸,“无乃太浅”⑦。法律规章所定的报纸,常常以时间——定期和连续发行为断,有简单明了之利,却使报纸和杂志难以分辨,“认报纸为一种定期为公众之刊行物而不与其他同类物相区别”⑧,不啻取消了报纸的特殊性,这是戈公振不能认可的。前两种遭排除,就证明唯有第三条道路可行。戈公振正是循此,参考比照糅合既有成说,探查报纸内容和形式的“原质”——“恒存之特色”,形成了现有的这一个定义⑨。他将“报告新闻,揭载评论”——他认定的报纸与杂志的界线——归属于内容的“原质”;将“定期”刊行,归为报纸外在的显示,亦即形式的“原质”。接着他又把这两个“原质”具体化为“公告性、定期性、时宜性、一般性”四个特色,前二者为报纸的外观方面之特色,后二者为报纸内容方面之特色,“若外观上或内容上之特色而缺其一,则报纸之形体不完;形体不完,当然无原质之可言”,⑩报纸也就不复是报纸了。 戈公振“报纸”的知识来源,在其书中已有所展示,(11)无需赘述。需要补充的是戈氏撰写该书可能具有的现实动因,这有助于进一步理解其报纸定义的意向。众所周知,戈氏写作《中国报学史》的20世纪20年代,主导美欧新闻业的是专业化范式,亦即埃默里父子所称的自19世纪30年代之后兴起并慢慢成型的“新式新闻事业”(12)。其时游走于中国的外国新闻界名人,比如1921-1922年间的英国《泰晤士报》社长北岩爵士、美国新闻出版界协会会长格拉士、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威廉、美国《纽约时报》记者麦高森、美联社社长诺伊斯等,均是此种范式的亲力亲为者和热心贩卖者。影响最著的怕是威廉,他为推销密苏里大学的新闻教育可谓不遗余力,1921年已是他第三次访华了。也就是在这一年,他除了按惯例走访考察新闻界,还首次进入中国大学,登上北京大学和上海圣约翰大学的讲台,宣讲他的新闻和新闻教育理念。(13)中国的新闻教育是在1920年代正式开其端,当时大学中的新闻院系,顶梁柱大多为归国留学生,有的学校就是由外国人当家,如圣约翰和燕京,甚至形成了所谓的“密苏里帮”(14)。中国新闻教育实际“走着英美路线”,具体说就是密苏里新闻教育的移植。(15)不仅如此,其时中国报刊无论是精神气质还是内容形式,都不复是晚清政治报刊的境况。“盖有为之记者,非进而为官,即退而为营业所化”(16),社会影响至微且不佳。至于对外报道,话语权更是完全掌握在外国人手上,英文报刊和外国通讯社是一手遮天。(17)“港口地区的外报对中国国内外舆论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外国舆论公认,“整个新闻业完全受制于外国通讯社”。(18)戈公振所痛心的“吾人时遭丧乱,痛舆论之萎靡无方而愈为向往不置耳”,(19)绝不是凭空而起。据戈氏自述,正是前述的三个方面刺激,即“近来我国留学欧美之对报纸有研究者,日有归国”;来华考察的外国记者日益增多,“足迹所至,必有关于报纸之演讲及种种讨论”;“报馆因营业上之发展,亦渐有改良之倾向”,引发其研究“报学”的兴味,遂“下一种子”。(20)以此而言,他对于“报纸”的看法,自然也不可能与这样的兴味和“种子”无关。且看,《中国报学史》甫一完成,他即匆匆赴国外考察著名大报(《泰晤士报》《纽约时报》等),并不顾路途劳顿,在途次中立即着手构思编撰《世界报业考察记》,以便让中国读者“知所考镜”(21),可为此做进一步的印证。其时有人说:“自十余年以来,主持中国新闻教育的,泰半为美国日本成功的新闻教育机关出身的人,他们已经目击邻国试验之成绩,而不必再做‘试验与差误’而使成功之希望化远。”(22)耳濡目染于“报”与“学”的戈公振,其所思所想,离此即便有差,当亦不致太远。